7. 盛夏的午后

我喜欢暑假的校园。褪去了人海与喧哗,在宽广空旷的空间里留下一点寂寞。

是能稍稍得感觉到一些寂寞的。平日里一闪而过的熟稔面庞尽皆不见了,这熟稔度可能只是错觉——其实并无一个相识的,即便遇见了相同的人,我也并不能就判断那与昨日所见就是同一人。人的记忆是极端不可信的,你觉得见到过的,其实并未见过;你觉得全生的面孔,很可能就是前一日与你迎面走来,你注视了许久用以细品妆容或服饰的人。

这学校里与我真正相识的人,可能只剩下青鹿了吧!最后一个暑假,晓梦定是要回家的,我也通过电话与其确认过了。诡异的是,凌余也借由暑假为借口回老家了。

“学生都回家了,还有谁来买书呢?”这家伙这么与我解释道。

“本来也没人买吧!这一整个学年,你卖出了多少本书呢?”

“也还是有十来本的!”

“……不错,真棒!”

去年的暑假完全没有工作,我也懒得看书,每天就坐在小树林子里听音乐。有个好像社区乐团的一伙人,每天午饭后会准时来这里练习乐器,我也就每天来这里听他们练习。有个坏了一半的废弃石椅是我的专座。

休息的时候,一个抽烟的吉他手向我借火,问我:“哪个学院的?”

我说:“经济学院。”

“经济学院?怎么好像没见过你?”

另一个贝斯手凑过来说:“你是研究生吧?”

我说:“是!”

“那就是学长咯?怎么没回家呀?”

“和父母吵架!”

“哎呦!因为什么呀?对女朋友不满意吗?”

“猜对了!不过那不是我女朋友,是我老婆了!”

“哇!这么快?那她人呢?”

“回老家了……”实在是编不下去了,立刻转移话题,“你们每天这么刻苦训练,是要表演吗?”

“是啊!下学期开学不久就有新生欢迎晚会,我们要在晚会上表演。”

“那不还有一个多月呢么?”

“早点儿练,免得到时候掉链子……就泡不到妹子了……”

当天晚上我和他们一起去食堂吃了饭,他们邀请我也去参加晚会,顺便看他们表演,至于妹子就不用泡了,因为我已经有了……当然,其实我是没有的,那个晚会我也没参加,因为我根本就不是学生……

今年暑假开始的前几日,我也遵循旧习每天下午去树林子里坏掉的石凳上坐一坐——都过了一年了,这石凳竟既没拆也没修——不过没有乐队练习演出了,我也很快没了兴致。而且今年夏天均温比去年高出许多,我也乐得一天二十四小时呆在空调房里,反正电费都是教授交的。于是从青鹿那儿借到了游戏后,除了到最近的食堂吃饭,我就再不出门了。

不过这能算作是游戏么?只有文字和图片,没有流畅的动画,有时画面还会抖一抖,这代表画面动了么?两个小时,只有对话和独白,独白居多。

青鹿说她只玩儿了女主线,我便尝试了一下男主线,不过两个小时了我都还没看到女主出现,男主又是个话痨,自言自语简直不要太多……

嗯,我有话痨么?我觉得没有……

要是凌余没有回家就好了,可以偷偷地架起一个露天烧烤架。

窗子没有关严,忽而一阵风吹进来,将桌上堆叠的某精神医师兼教授准备的纸又吹散了一地。我懒得去捡,任由他们吹得满屋子都是。

真是个美好的暑假——要是没有检查和论文就好了!

这样极尽宅的日子过了能有半个来月。这半个月的日子过得极有规律:每天睡到八点起床——忘了提一嘴,我暑假是不跑步的,因为操场不开门——面包配咖啡当早饭,然后写两个小时论文;中午去食堂吃饭,下午打游戏,天黑就睡觉。平均每天我能睡上12个小时——虽然一多半的时间都是在床上躺着发呆。

梦里依旧是一些乱糟糟的不成形的东西,而且梦越来也少了。当然,我梦里的女孩儿也不再出现了——毕竟已经当着我的面自杀了,若再出现可能会被我当成是诈尸……

还是说一下游戏吧!

乐园。

为什么叫“乐园”呢?真的是个很奇怪的名字。

剧情就如青鹿所说的那样,以一个连续谋杀案开场。故事开始前就死了两个人,故事开头后——就是终于忍受过了男主角长达两个小时的唠叨后——发生了第三起案件,一个报社的主编被枪杀,女主是目击者。女主在大楼里一边躲凶手,一边报了警。于是男主就跑去救女主了。

作为连续凶杀案的目击证人,女主被判定为有人身危险,男主被派去保护女主。

之后的情节如何发展,不用看就能猜到大半了。不过这八成也是因为我对这个情节太熟悉了。

确实是很熟悉,每一个细节都很熟悉。但奇怪的是,这种熟悉感本应在我的脑子里掀起一阵波澜来的,可是什么都没有。

这就很奇怪了。

我曾经问过柏夕我的过去,我清楚地知道,对我的记忆有着充分的了解的,也就是他了。但他什么都不肯说,他说有关我记忆的东西,哪怕一丁点,都容易引起我脑活动的混乱。

以我对人脑的认知程度来说,这真的是太夸张了。

但我对我自己对这方面认知的准确性是很怀疑的,这种怀疑有时甚至会延伸至我对自我存在性的怀疑。这可不是夸张,我的人格,我对自我的认知了解都源于记忆,如果遗失了过去的记忆,我怎么能证明过去是存在着的呢?

其实知识也是记忆中的一部分,但这知识就不会引起任何混乱,也许对我来说一个游戏的情节也是如此吧!

知识就是知识,对某一学科内容的了解与掌握是知识,对一本书一款游戏故事情节的掌握也是知识,差别在于对于未来事物有没有指导价值罢了!

在我快乐而又颓废的吃吃睡睡的暑假生活到一半的时候,我这三十多平米的单身宿舍竟然出现了一个访客。

门铃响的时候我还以为是错觉,加上我又沉迷于烧脑的推理游戏中不能自拔,于是完全不想理会它。门铃响了十来声后电话又响了,我这才发现响的不是隔壁的门铃。

我放下游戏机,接起了电话。

“我是青鹿。”

这么简约直白的开场白似乎也不多见。

“是青鹿呀!外面热不热?”我也不知道我在说些什么。

“热!”

“那么要吃冷饮么?”

“你楼下的冷饮店关门了。”

“好可惜。”

“是呀!”

“不过远些地方还是有的。”

“总之先把门打开,让我吹吹空调吧!”

我于是把门打开,把这匹热坏了的小鹿拉进我凉爽的空调房里。

青鹿穿着一条薄荷色的棉质长裙,下摆荡在距离脚腕一寸的部位,脚上是平底的麻质凉鞋。长长的头发被一条橡皮筋缠成了马尾,垂至腰间。从肩部裸露出来的纤白的手臂,汗毛略微重了些。左手拎着一把不带绯边的长柄伞,手腕上胡乱地缠着一根红青相间的编织手链。右手的小臂外侧有一个长约一寸的疤,手里拎着一个纸袋子。

她把纸袋子递给我。

“给你……再不开门它就要化了……”

我接过纸袋子,里面并列两个巧克力圣代。

“谢谢!不是说关门了么?”

“所以我是在隔了两座楼的小冷饮店买回来的呀!”

她环视了一圈,寻找可以坐下的地方。我把冰淇淋放到桌子上,火速把地上床上东一处西一处散落的资料纸拢到一起,堆放到角落里。

“你这里混乱的程度和你朋友的书店也有得一拼了。”

我让青鹿在椅子上坐下,我自己坐在床沿。

“当然不一样了!我这屋子再乱也是乱给我自己的,凌余的书店可是对外做生意的……你没有回家么?”

“我又不是学生,也没有暑假,回什么家?”

“但是学生都走了,你们不放假么?”

“不放,不过也没有什么事情,就是值班看门。不过我们的假期也比一般的白领要多,但是这边要一直留人的。我想寒假期间躲在家呆一阵子,所以情愿暑假多上些日子。”

“今天是休息了么?”

“对呀,今天是周日,明天就要上班。”

老实说,这么一个女孩子呆在我的房间里我是有些紧张的。晓梦每次来找我,我都拒绝让她进房间,只让她在楼下等我。可这次人家都到门口了,总不能把人家再撵回去吧!

“你是给自己放了暑假吗?都不出门的。”

“天气太热了,不想出门。而且学校里没有多少人,太冷清了,很无聊。”

“你喜欢人多的地方吗?”

“算是吧!总之不喜欢人少的地方……不过话说回来,你怎么知道我不出门?”

“我的办公室就在图书馆边上的档案室,从前还不认识的时候,就经常能看到你从图书馆门口经过,差不多每天都是固定的时间。”

“哦?图书馆来来往往人这么多,你怎么会单独记得我的呢?”

“我在柏夕教授的医院里看见过你……我去年曾在那里接受治疗。”

“哦!”果然是柏夕呀!

“我在那儿和你打过一声招呼,我以为你是医院的医生助手,想跟你问路来着……”

“是么?”

完全没有印象……在空调房吃冰淇淋还挺冷的,我倒是还好,对面的妹子穿得单薄了些。在询问了妹子的意愿之后,我把空调关上了。

青鹿忽然不说话了,埋头专心吃冰淇淋。

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于是我也低头专心吃冰淇淋。但我很快就吃完了。屋子里的气氛很尴尬地安静着。该说些什么好呢?

“你的小说写得怎么样了?”

“进展很快,要收尾了……最近工作上也没什么事情,只有我一个人值班的时候也会写一点。”

“开学前写的完吗?”

“应该没有问题。”

“那凌余肯定很开心了,从老家回来就能见到你的成品了。”

“他回家了么?”

“嗯,他说暑假也没什么生意,就关门回老家了……明明就是一年四季都没什么生意!”

“你不想看看么?”

“我么?我从不看小说的。”

“为什么呢?”

“是啊,为什么呢?”说不清楚,习惯喜好这种东西,很难解释。就好像说你喜欢吃苹果肉,我喜欢吃苹果皮,这有什么可解释的?如果偏要我做出个解释,我可以说,果肉太甜,苹果皮比较有嚼劲,略带一点酸酸的味道。至于我为什么不喜欢看小说呢,可能是我对别人的故事没什么兴趣吧!

“我来之前,你在做什么?”

“打游戏!”

“打游戏?‘乐园’么?”

“是。”

“我以为你不会喜欢这种游戏呢,你又不喜欢看小说。”

“也不是喜欢吧!只是觉得这个剧情很熟悉。”

“你从前玩游戏的吗?”

“不玩,我对游戏也没什么兴致。”

“那就很奇怪了,你既不玩游戏,也不看小说,怎么可能熟悉‘乐园’的剧情呢?我倒是有听说‘乐园’游戏是从小说改编过来的。”

“不知道!”

“有没有可能……”青鹿忽然站起身来,走到窗前,把窗子开出一条缝隙。一阵轻风,把白色的纱质窗帘,青鹿的棉质裙子,连同她的黑色偏黄的发梢微微撩起,“是现实中发生过的事情呢?”

青鹿微微侧身,扭过头面向我。

“现实中……的事情?”

记忆的残余片段?

如果是这样,我混沌一片的记忆不能不起一点波澜……但这也只是柏夕的意见罢了!

“你热了是么?我把空调打开。”

我站起身。

“不用了,自然风比较好。我喜欢自然风。”

“我也喜欢,但自然风不是随时都有的。”

我又坐下了。青鹿把身子完全转过,面向我,裙子的下摆在她身前被撩起到最大的程度。

“你今天来找我,究竟是什么事情呢?”

这句话终于被我问出口,从她走进房间起,这句话就一直停留在我嘴边,只是实在问不出口。

“我记得晓梦曾跟我说过,你想去档案室,寻找有关你记忆的线索。”

“哦。”好像是有真么一说,“办得到么?”

“我觉得明天是有机会的,明天值班的只有我一个人,那两个年纪大的老师回家了。”

青鹿挽起裙子,在飘窗上侧身坐下。风愈起愈烈,将她的薄荷色发绳吹落,一头秀发飘散开来。她似乎没有察觉到,正侧着头,往向窗外。

我望着她的侧影,有些熟稔的感觉。

“你明天可以去找我,尽量早些,我带你进档案室。”

“青鹿……我们以前,认识过么?”

她扭过头来,微微一愕,随即轻轻笑起来。

“你忘了么,我刚刚说过,我们在医院见过。你从柏教授的诊疗室出来,还穿着白大褂,我便以为你是柏教授的助手……不过你当时为什么一副医师的打扮呢?”

我完全不记得有这么一回事。

我说的也不是在医院,不会是这么近的事情……应该在更久远的过去才对。

青鹿俯身拾起掉落的发绳,在长发根处随意一缠。

“好了,重要的事情已经传达到了,没什么别的事的话,我要回去咯。”青鹿握住她的长柄伞,走向门口。

她握住门把手的那一刻,我脱口而出道:“一起吃个饭吧!”

她扭头望向我,歪着小脑袋轻轻一笑。

“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