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不存在,是一阵虚缈的风。
凌晨五点,她睁开眼,数了数空无一物的玻璃窗上残留的灯火,脑中反反复复回响着这么一句话。这是谁说的来着?
公寓边的铁道,火车轰隆隆地驶过。她微微闭目寻思,再睁眼,窗上残留的灯火,尽皆消匿不见了。
勉强坐起身来,弯着腰,望着被子上的花纹发呆。那行徘徊了许久的字,竟也偷偷摸摸地消失了。是什么来着?
起身,刷牙,洗漱。
房间渐渐变亮,但无平日的曦光。
她的目光落到了桌子上那本摊开的书,灰岑岑的铅字上。
脱离了肉身,脱离了思想,仅剩下白骨的我,还是我么?
如果不是我,那又是谁?亦或是什么?
毫无意义的语句。通篇都是毫无意义的语句。
这本书名为《青色的黎明》,开篇是一个废弃城市的海滩,一群孩子在海水里玩耍,少女坐在画匣后对着他们作画。然后便是“我”。“我”又是谁?
我并不存在,是一阵虚缈的风。
这句话又出现了,不是出现在铅字中,而是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究竟是我的脑海里?还是“我”的脑海里?
我是“我”吗?
若我不是“我”,那我又是谁?
借着微弱的晨光,她继续读了一会儿,然后站起身,走到窗前。
“起雾了……还是霾么?”
公交车在漂移着。
她自小城市而来,与这城市的诸多理念设施皆不相容。这里最令她难以理解的是脚下的这外部松垮,内里狭小的拥挤车厢。它从不像是普通车辆那般行驶,而是在城市的轨道里漂移,好像过山车。
她站在后车门边,车门松松垮垮,像是要随时倒塌了一般。写着“禁止站立”的黄色地面上也挤满了人。她用力握紧铁栏杆,身子依旧无法保持平稳,只能随着人流,随着车子漂移的方向浮动。
高速急转弯后,总算迎来了一个短暂的平稳期,她忍不住脱口而出的一句“好累啊”,立刻就被淹没在由人声和淋漓敲打的雨声混合而成的声海里了。
公交是个慌乱嘈杂的信息聚合处,无论你情愿与否,总是要被动地接受大量八卦信息以及他人的隐私。并非故意窥探,然而一低头便能瞥见他人的聊天窗口,好似被人塞进了不想吃的食物,不能咽也不能吐。
“晚上想好吃什么了么 ”
“外卖 ”
“在公司?要加班么? ”
“嗯 ”
“小心点,最近不太平 ”
“是最近死人的事么 ”
“嗯,一个月里死了两个人啊 ”
“死的都是老师吧,我又不是老师 ”
“那也小心点,凶手是谁,为什么要杀人都不知道 ”
“有可能是意外啊,又不能确定就是一个人干的 ”
“都是这么说的。你没看今天早上的微博吗?”
车子一个猛烈颠簸,她的身子重重向前一弯,险些扑到那个女子的身上。女子收了手机,不高兴地向她瞥了一眼,起身从她身旁用力地擦过,钻过拥挤的人群,硬是挤下了车。她挤出去的时候撞到了她边上的一个年轻男子,男子一个重心不稳退了两步,撞到了她的身上。
“啊,抱歉!抱歉!”
听到连连道歉的声音,她禁不住扭头望一眼。男子带着口罩,能从眼角感觉到笑意。
三四站后,总算逃过了拥堵的高峰,车上的人流也下去了不少。到站后下了车,她撑开伞,正了正被人群挤得歪曲了的纽扣,走向那灰突突暗沉沉的大楼。
“……早上刚出太阳,半路怎么就下上了……诶?你居然带伞了!”
紧跟在她身后冲进来的女同事对她打招呼道。
她抬了抬刚刚有些润湿的伞,轻轻笑道:“这个季节,我基本都把它放在包里的,也不沉……不过今早出太阳了么?”
“是呀!我还让我老公把被子……唉!估计都要被这雨打湿了。”
“说不定只是阵雨,一会儿就晴了呢!”
“也是,天气预报也没说要下雨的!”
她们边说边走进了电梯,她随手按下了九楼,立刻听到同事在耳边喊道:“等等!等等!是十二楼啊!”
“哦,对!”她立刻又按下了十二楼。
“你这是还没睡醒吗?”
“可能吧!脑子晕晕的。”
“昨晚熬夜了?”
“没有啊,我都是睡得很早,起得也很早啊!”
“但是有黑眼圈呢,不是在熬夜赶稿子?”
“没……没有……”
“哦?但是今天要交了吧!你写完了吗?”
她愣愣地盯着她望了三秒想,然后猛地“啊”了一声,冲向了工位。
然而她要交的稿子已经白纸铅字地放在桌子上。
“这不是已经写好了吗?一惊一乍地,让我白担心了。”
白遮就坐在她旁边的工位,是她在这个空旷而又忙忙碌碌的办公室里,难得交好的一个。
“啊,抱歉,我忘记了……”
“你啊……”
“不过昨天写的有点赶,也不知道能不能通过。”
“没关系,她这几天心情很好!”
“怎么说?”
“前几天那个报道呀!你忘了吗?资料都是你找给她的!”
“哦……”
白遮用文件轻拍了一下她的头。
“清醒一点好吗!”而后看了一眼门口,转为轻声道,“哎呀,她来了。”
她从桌角堆着的厚厚一摞子文件里抽出一张报纸来,上面很突兀的几个大字《死者关联已查明,曾供职于洛浦小学》。报道的内容她不用看也已了然在胸,虽则文章不是她写的,资料信息却是由她收集采访而来的。若说熟悉,怕是连主编自己也不会有她熟悉的。
这个事件最早发生是在一个月前,一个小学女教师在下班回家的路上被人杀害。虽然听着有些恐怖,但对新闻行业而言也不是特别稀奇的事。然而短短半个月后,相距十公里的地方,另一名小学教师在独居屋中被杀害。两人皆是枪杀。
……枪杀?
是枪杀吗?
这个年代这个社会里,“枪”不应该是只出现在电视剧或游戏里的道具么?
她仔细翻阅了之前的资料和报道,是枪杀没错,但总觉得有种微妙的违和感,总觉得哪里不对。不过也许正因为是枪杀,使得这两起事件看起来如此不寻常吧,警方也通过弹头口径判定为同一人所为。但现场除了弹头没有任何遗留痕迹,警方从两名死者的关系网来排查,最后只找到曾经共同就职于“洛浦小学”这个共同点。
仅这一点便足够了。“洛浦小学”称不上名校,对她及许多人而言却是小有知名度。
那是五年前还是六年前的事情了,总之是她刚上大学没多久的时候。洛浦小学的一名女学生被杀害,嫌疑犯是死者的物理老师,刚刚大学毕业。嫌犯所毕业的大学也正是她当时所就读的那所大学。那个事件在当时产生的影响甚至要大于她眼前的这起“连续枪杀事件”,很多媒体都拿学校大做文章。然而直至今日,她都不知道这影响力究竟是从哪儿来的,明明只是一个不算知名的高校而已。
前几日的报道上其实也没写什么,只写了“洛浦小学”,SNS上便已然炸开了,讨论,揣测层出不穷。说到底只是偶然吧,一个“洛浦小学”又能说明什么呢?
N她收拾起材料,找主编提交稿子,却被痛批了一顿。说什么材料不足,逻辑不清,看起来就像是没睡醒赶出的稿子一样,被批得一无是处,只能返工。
她怏怏地回到座位上,瞥了一眼白遮,低声道:“你不是说她今天心情好吗?”
白遮略略思索一下,低声回道:“她今早进来的时候脸色是不好,估计跟男朋友吵架了?”
“那你不早说?我还大大咧咧走过去的……”
“谁让你自己没注意……不过,她说得真没错,你今天真跟没睡醒似的。”
“你都听到了?”她重重叹息一声,“看来今晚要加班了……真是的,事情真多!”
雨停了,乍出的太阳让她觉得特别晃眼。她去将窗帘拉下的时候,望了一眼蓝得通透的天。
“结果今天果然没有霾么……”
如果不再恐惧,你会做什么?
她最后看了眼屏幕的右下角,七点五十九分。走廊外一片漆黑,只有办公室的灯还亮着。她站起身,抖了抖已经僵掉了的腿,环顾了一下眼四周。
房间只剩下她一个人。
六点钟下班的时候,大家就陆陆续续地走掉了。她的稿子还没有改完,白遮拍了拍她的肩膀,轻说了一句“祝你好运”就离去了。然后主编走过来,让她稿子改好后交给她再走就拎着外套出去了,猜测是去吃饭了。
主编似乎是这个办公室里最忙碌的人,经常在加班——其实她加班在做什么,谁也不知晓——只知道她每天都是很晚才回家。这间办公室几乎每日的灯都是亮到最晚的。
她有过几次因为工作留下来加班,默默地观察了下主编,发现她是每天等人走了之后,先去吃个饭,七点左右的时候再回来。有时候也不待在办公室——每当有其他人也在加班的时候,她会呆在前面的会议室里。
不过走廊的灯以往都是开着的,今日怎么关掉了?
她把稿子打印出来,卷了两卷,走到办公室的大门前,探出头。
一片浑然的漆黑,深不见底,前方的灯也不见亮着。
不在会议室里吗?那在哪里?出去吃饭还没有回来么……不对!她清晰地记得她中间回来过一次,然后又出去了。挎包还放在桌子上,电脑开着,甚至外套都在,应该还没有回去。
莫非是在会议室里睡着了?
她把半个身子探进黑暗里,对着会议室的方向喊了一声:“主编?”
寂岑的黑暗里,传来两声空落落的回音。
“有人在吗?”
她又接连喊了几声,得到的回答都是来自于自己,一声堪比一声空洞。
她感觉到莫名的恐惧,立刻抽身退回明亮的办公室。就在她后脚刚刚落入办公室的地面的时候,灯灭了。方才还拥堵在门口的黑暗,一瞬间一拥而入,没有任何征兆。
她心一慌,重心不稳,跌坐在地上。
如果不再恐惧,你会做什么?
又是哪来的话?无缘无故地,便在脑中响起。是早上看的那本书里的么?
……书?
……什么书来着?
……最近有看过书么?
……
不对!
今早起得晚了,直接来上班才对。昨晚因为要赶稿子熬夜到很晚……
…………真的是这样子么?
脑中的一片混乱,甚至冲淡了原有的恐惧感。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伸手掏手机,才想起手机还在工位上。双眼稍微习惯了黑暗之后,她一边想着“那本书究竟是什么来着”,一边摸索着,走向工位方向。
好像有人声。
她这么觉察到,停下了脚步,侧耳细听。
像是有人在窃窃私语一般,传来了低低的说话音。她分不清远近,更辨不明方向。她甚至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的幻听。
直至走廊外,传来一声清脆的玻璃碎裂的声音。
那是……会议室?
她脑中瞬间闪过会议室的玻璃墙被人用椅子敲碎了的场景。
这个场景……是从哪里见过来着……好像连这黑暗,都似曾相识一般。她放弃了手机,转而向着声音来源的方向而去。
隐约听到了脚步声,好像有人在走廊里奔跑。但很模糊,应该是更低层。
断电的只有这层吗?如果整栋楼都灭灯了,一楼的保安大叔应该会发现不对劲吧。
在办公室的灯也灭掉之后,走廊里反而不觉得那般黑暗了,外界的光多多少少渗透进来一些。
她隐约窥见会议室里有人影在晃动,然后听见轻轻的“扑腾”一声。那不像是东西掉落在地上的声音,那是……人。隐约还听到了一声微弱的女子的呻吟声。
她本已微微淡弱的恐惧感又重新拾起,僵在原地,不敢再前进,也不敢轻易向后退,极力避免自己发出声息。
……有人……有人在那里……
那不是主编……
那是谁……
……
……
一个男人……
倒下去的是主编……一个男人开枪射杀了主编……接下来那个男人会从玻璃房中出来,将枪口对向自己!
……她为什么会知道?
感觉到玻璃后的人影动了动,她立刻拔腿向着反方向逃去。楼梯间有一个紧急出口的标志,发出阴森森的绿光。所幸标志没有被破坏,她跑到标志的地方,前面应当有一道铁门。
铁门是开着的,她顺利地逃进了电梯口处,这里却是一片漆黑——电梯停运了。
这么说,也许整栋楼都停电了。
要从楼梯跑下去吗?
走廊里传来迫近的脚步声——那人果真发现他了。
楼梯里也传来脚步声,越来越接近——有人跑上楼来了。
是保安大叔吗?不会,如果发现停电,首要是查看电闸吧!
那是谁?那个男人的同伙吗?
她感觉到双腿在微微打颤,内心却没有特别的惊骇之感,甚至说,有点……期待?
只是哪里不对,好像错过了什么……
两侧的脚步声都在逐渐逼近,她无路可去,遂藏身在铁门后的缝隙里。
“什么人?”伴随着一声轻喝,两边的脚步声汇聚在了一起。
下一秒,她听到了打斗的声响。
……不是同伙吗?
她好后悔没有先把手机拿在手里,不然就可以趁着这个时机报警了。
……报警?
另一个人……也许是警察?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认为,只是觉得,这一整日的记忆,这周遭的环境,甚至发出阴森森绿光的“紧急出口”的牌子都充满了不真实感。
是梦么……
……
……不是梦吧!
头有点痛,外面打斗的声音还在继续,她想探出头出去看看。忽然有什么东西砸到了她的脚,随即弹了开去,落在了她身前大约一尺远的地方。
那是……手枪么?
两个男人还在打斗,她看不清楚,只能分辨出是两男人缠斗在一起。
要趁这个时候逃出去吗?
有些危险,楼梯口几乎被他们堵住了。她的目光再次落在躺在地面上的枪上,枪口很长,是连着消声器么?
她小心翼翼地靠上去,小心翼翼地弯下身子,小心翼翼地把手搭在上边。
冰冰凉的触觉。却莫名地有种熟悉之感。
“喂!别碰那个东西!”
她吓得立刻收手,向后一跌。
说话的那个男人将另一人从楼梯口踹了下去,从楼梯那边传来的声音来看,那个人应该顺着楼梯滚了下去。余下的这个男人大喘了几口气,定了定神,转身面向她。
“你还没有注意到吗?”
“注意到……什么?”她略带着颤音说道。
男人没有说话,捡起掉落在她身旁的枪。她吓得身子一抖。男人走到电梯口,对着她望不见的地方射了两枪。
“这样就可以回去了吧……”
他扭过头,对她说道:
“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