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结局总是悲伤而麻木的

“她喜欢光着脚丫子在家里跑,不穿鞋也不穿袜子,在浴室洗澡的时候也是如此,我说了她很多次让她至少洗澡的时候穿上拖鞋,她也不听。我便在浴室放了一个防滑垫子,那天是她洗澡的时候忘记带浴巾进浴室。洗到一半,想拿浴巾,一脚踩到了防滑垫外,脚底一滑,摔了一跤,流产了。

“我很难受,自己的孩子,说没就没了。但我知道她比我更难受,我只能强忍着悲痛安慰她。我安慰她说,本就是意外而来,意外而走,也许一切冥冥中早有注定。她看上去比我想象中的要淡定,很平静,不哭不闹,只是不笑。总是在发呆,无论在医院,还是出了医院后。她原本就不爱谈笑,那之后话比从前更少了,总是坐在窗边向外看,一坐便是一整天。我与她说话她也听不见,必须要走过去拍她一下,她才会有反应,扭过头看着我,这时与她说话才会有所回应。

“有一天我走近她的时候,偶然听到她说了一句‘是我害了他的,是我害的……’。我以为她说的是孩子,想要安慰她,把手放到她的肩上,她尖叫着跳了起来,瞪着我,那眼神,不像是看着自己的丈夫,倒像是,看着仇人。我说:‘那不是你的错,别太自责了,苏何……’我看她一直在后退,怕她摔倒,伸手想拉住她,她持续尖叫着把我的手甩开了。她那时说的话,我至今记得清清楚楚,也至今没有想透那是什么意思……我后来仔细想想,觉得那话不是对我说的,她可能把我当成了别的什么人。”

“她说什么?”青鹿忽然插嘴问道。

“她说,”乔奈原本一直看着我,这时看了青鹿一眼,继续说道:“‘滚开,你们这群混蛋,无能之辈,杀人凶手……离我远点!别人杀人都会受到惩罚,为什么唯独你们不会!滚!滚开……’我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我看她一直后退,我很害怕,想抓住她,我一碰她她挣扎地更厉害。我不敢再碰她了,只拿话来安慰她。直到她跑到屋子,把房间门反锁上,在屋里大哭。我在门外安慰她一会儿,觉得还是让她一个人冷静点好,就守在外面。

“她渐渐不哭了,安静了,我前一夜没睡好,又倦又乏,就躺在沙发上睡着了。醒来时已是晚上了,她的房门半开着,人不见了。手机和钱包扔在床上,人不见了。我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出去找她,但是要去哪里找她,完全没有头绪。我就坐在床上,盯着她的手机和钱包,像她一样,发着呆地坐着,坐到天明。”

“乔先生!”青鹿忽然打断了乔奈的话,“可以问个问题么?”

“问吧!”

“您那天在家,是穿着警服么?”

乔奈思索了一会儿:“我记不清了,毕竟是三十年前的事情了……不过那天我应该是下夜班,回到家,可能是还没来得及把衣服换下来。”

青鹿“哦”了一声,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乔奈等了一会儿,见她没再追问,便继续讲了下去。

“第二天我照常去上班,接到了苏何之前的心理医生的电话。苏何从家里走出去后,直接去了他那里。我请了假过去的时候,苏何睡着。医生详细地问了前一日发生的事,让我把苏何的神态和她说的每一句话都详细地告诉她。然后他与我说,她现在的精神状态非常不稳定,让我尽量多陪陪她,他会每日给我打电话,询问她的情况,必要的时候,还要去精神科就诊。

“以我的工作,让我每天看着她是不可能的。我就给她妈妈打了电话,她妈妈答应我交代完手头的工作就回国。我听着很气愤,什么工作能比自己的女儿更重要呢?但仔细想想我也是一样的呀,我是她的丈夫,但要我辞职来照看她,我也做不到。

“我请了几天年假,陪她直到她妈妈回来。那位心理医生预测的没有错,她的精神状态回复到她休学之前的样子,甚至比那时更甚。不论白天黑夜,前一秒钟还好好的,下一秒就会说胡话,与之前不一样的是,她不会再说有人要杀她,却总说自己杀了人。一时又说我杀了人,时常对我露出仇视的态度,我猜想,是不是她觉得她孩子的死我也有责任呢?但是她绝口不提孩子,倒像是忘记了自己曾怀过孕流过产一样。

“直到她妈妈终于回来,我总算松了一口气。说起来很忏愧,那时我是后悔了,后悔和她结婚,后悔摊上了这个麻烦。她妈妈在我这里住了两个月,这两个月我各种找借口呆在警局,故意接一些复杂的案子——再难办的案子,比起面对她都要轻松多了。但是她妈妈只呆了两个月就走了,临走时要把她也带走,带出国去。那时我也在一旁,我竟也希望她能跟她妈妈走。但是她说什么也要留下来,不肯跟她妈妈走。

“后来,我小心翼翼地问她,为什么不肯和她妈妈走,国外的医疗条件总比国内要好吧。她说,去到哪里都一样,在她妈妈看来,工作永远是最重要的,她永远是第二位。然后她看着我说,如果我觉得烦了,就把她送到精神病院好了,费用她妈妈会寄过来的。我说怎么会,她是我的妻子,我不会放弃她的。她微微苦笑了一下。这话也不知道是说给她听,还是说给我自己听的,我也不知道自己会坚持多久。

“事实上,我仍旧是经常找借口不回家。检查都是她一个人去的医院,看起来她的情况似乎是稳定了不少——也只是我们见面比较少的缘故。她的心理医生也不再给我打电话了——其实早就换人了。她后来有一天跟我说,她的学长给她介绍了一个医生,是一个海外留学的博士,是她所患的病症领域内的专家。她跟我说这些话的那天,我很累,躺在沙发上不想动,她说的话我并没有完全听进去,随意附和着。

“直到她说:‘我们离婚吧!’我以为是我听错了,坐直了看她。她又重复了一遍:‘我们离婚吧!’我没有想到这几个字居然会从她口中说出来。即便这几个字我在内心重复了无数遍,但就是没有勇气说出口。她又解释说,那个医生说她不适合在大城市生活,他准备去小县城开个诊所,她会跟他一起去。她既是他的病人,也会做他的助手。我说:‘那好!’。

“然后,她走了,我们就结束了。”

“你没有再结婚么?”我问道。

“有。我和苏何的婚姻前后只持续了一年多,她走之后半年多,我就再婚了。是和家里介绍的姑娘,老家也是我们那儿的,但是一直没有孩子。我五十岁那年,她生病去世了,那之后我就一直一个人了。”

“苏何走后,你和她还有联络吗?”青鹿问道。

“有。直到她去世那年,我们都有通信,平均每年两次。她写的信都很长,有时会讲许多琐碎的生活细节,每封信都能长达十几页。她的每封信我都会回,但是回的很短。我写不了她那么多,只会浅浅地表达一些关心。因为她的信,即便相隔甚远,我对她的生活也很了解。那个主治医生对她动了感情,他们由单纯的医患关系演变为了男女关系,但是他向她求婚,她拒绝了。她说,她不配拥有婚姻,只会给对方带来永久的伤害。她还和我说,她收养了一个小男孩儿。”

“小男孩儿?”

“对,小男孩儿,还是一个生活有障碍的小男孩儿,她给这个小男孩儿起名字叫庄生。”

“您是说,苏何是我的养母?我是被她收养的孩子?”

不对,苏何给我的感觉,不是母亲的感觉。我看了一眼青鹿,她看上去比我更惊讶。

“不对呀!我查过苏何和庄生的资料,他们并没有收养关系呀!”

“从法律上来看,可能是没有。因为办了收养手续的是苏何的主治医师,也就是她后来的男朋友,苏何没有和他结婚,所以从法律上来讲,你和苏何不是母子关系。但实际上,直到苏何自杀那年,一直都是她在抚养你的。”

是这样么?

为什么我总觉得哪里不对?

苏何……

小何……

这个男孩子,好像被亲生父母遗弃了呢,真可怜……

小何,我有病人来了,你能帮我照看一下他吗?

我们收养他吧,你觉得怎么样……庄严?

头疼得很厉害,仿佛有无数个人的声音一同响起,有男孩儿的,女孩儿的,老人的,年轻人的,好像熟悉的,又好像陌生的……

“庄生,你没事吧?怎么好像很难受的样子……”青鹿的声音听起来很模糊,好像不在我身旁,而是在离我很遥远的地方。我想说话,但是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嘴动了半天,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我……爸爸……叫什么名字?”好不容易吐出的这几个字,几乎要把我的全身的力气耗尽了。

“庄严。苏何的主治医师,也是她的男朋友,她给我的信中只提了一次他的名字,但我记得清清楚楚……庄严。庄重的庄,严肃的严……小伙子,你还好吧,要不要去医院……”

乔奈说的话,我全然听不见。我的耳畔只反复回想着那两个字:庄严……庄严……

庄严,我想了想,我们还是不要结婚的好!我是不配拥有婚姻的人。

庄严,以你的条件,你能找到更好的女孩儿的吧……

庄严,帮我照顾好庄生……

庄严,我好累好累,我想休息了……

小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