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秋天总有股焦躁颓废的意味,天不是蓝天,却是牛仔裤洗旧了的那种颜色;空气中没有半点来自海洋的亲切温润感;风里携着沙,被累得吹得很无力。日头猫在看不见个头的云后,偶尔探个头,又似被侵犯了一般,立刻躲了起来,一进一出好不疲惫。
在机场排了许久的队,好不容易排到一辆出租车。
“明德大学。”我把手提包扔进皮质的后座,身子也跟着进了去。
“不是都开学一个多月了,怎么才回来?”
从出租车的后座看不清好事的出租车司机的脸,但是声音略显年轻。
“我不是学生。”
“哦?”司机的语调没有惊讶的意味,倒像是在等待着我的后文。但我素来没有和出租车司机攀谈的习惯,只是反问道:“我们大约多久能到?”
“一个多小时,如果堵车不是很严重的话……”
“知道了!”我打断了这位司机师傅即将顺势而来的攀谈,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歪在后座上,闭目睡下了。我只要在车上或是飞机上就很容易入睡,所以这位司机是否试图展开其他聊天的话题就不得而知了,想必他也能从车镜里看到我在睡觉。
我是被手机的铃音吵醒的,电话那边问我还有多久能到,我把他的原话重复给司机,又把司机的原话对着手机描述了一遍。
“行,我去西门接你!”
告诉司机把车开到“西门”后,我又陷入短暂的睡眠,直到司机师傅把我叫醒。按照计价器上显示的金额付了钱之后,我提着手提包下了车。迎面走来一个身穿白大褂的年轻男子,戴着黑色的框架眼镜。白大褂下面是黑色的衬衣和牛仔裤,配上其一丝不苟的表情有点故作老气,只是因为有了那副黑色框架眼睛,多少有了一点学生气。
他靠近之后皱了皱眉头,问我:“你的行李呢?”
我拍了拍手提包:“都在这里了!”
“就这么一点?”
“只拿了必要的东西,其他的新买就可以了!”
他撇了撇嘴:“有钱人家的公子就是不一样!”
我没又回应他的话,反问道:“你们学校的学生都像你这样,把白大褂当成一种风尚吗?”
他瞥了我一眼:“当然不是,只是这个季节没有什么可穿的衣服。”
“你还在读博吧?”
“是刚刚读博。我们跟你们不一样,不读完硕士是读不了博士的。”
“好麻烦!”
“你回来就知道了,麻烦的事情还有很多呢……住的地方先给你安排在学校里的宾馆了,然后你自己再慢慢找房子吧!估计我找的你也不会满意,怎么样?”
“好!”
“也是时间太仓促了,突然就听说你要回来,我上哪儿给你找房子去?”
“随便找找就好了!反正可能也住不了多久?”
“怎么?你不是打算来我们学校教书的吗?”
“原本是这么打算的!但是在飞机上的时候忽然有了另一个想法,感觉教书没什么意思,还不如开个诊所呢!”
“为什么不是去医院,还要自己开个诊所?”
“医院限制太多了,不方便做学术。”
“想做学术还是在大学方便些,资源多,而且挂名个讲师也不影响你开诊所。”
“是这样,但是我讨厌这个城市,想去别的地方。”
柏夕——这个穿着白大褂带着黑框眼镜的年轻小伙儿,我大学时代的学弟——叹了口气道:“随你折腾吧,反正我还有几年才能毕业,我就静静地看着你折腾。”
说话间,柏夕把我送到明德大学宾馆。用预留的信息开好房间后,柏夕借口我的行李也不重,就不送我进房间了。
“你先休息一会儿,晚上一起吃饭……顺便给你介绍个姑娘!”
“姑娘?”我似乎不经意间也沾染上了柏夕皱眉的习惯,尽管我讨厌这样,“我还没有谈恋爱的打算……”
“想什么呢?不是要给你介绍对象!再说人家都结婚了,也轮不到你。”
“那有什么可见的?”
“晚上就知道了,你会感兴趣的……”
走进房间后,把手提包丢在床上,推开窗子,嗅着掺着沙尘的空气……我对这座城市是真的没什么好感!
晚上七点,我准时去到了柏夕定好的饭店。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的话的原因,柏夕脱去了白大褂,改穿轻薄的小夹克。他旁边坐了一个女孩子,大约就是要给我介绍的“姑娘”。说是已婚了,还带着一点学生气,估计和柏夕差不多大吧!披肩的短发,直筒牛仔裤,灰色小西装外套下,是一件淡粉色的棉质衬衫。没戴眼镜,也没化妆。模样中规中矩,算不上极好,但笑起来两个酒窝,颇有些甜美感。只是黑眼圈很重,使得整个人的气质忧忧郁郁的。
柏夕向我介绍她道:“这是我大学和研究生的师妹,苏何。”
苏何站起来向我伸出手:“你好,学长!”
“学长?”我愣了一下,没有明白这个词中的含义。柏夕解释道:“苏何大学时,作为交换生在你的学院读过一年,和你同一个专业。”
“哦!”我礼仪性地握了握苏何的手。柔软的,但是冰凉的触觉。
“师妹还在读研么?”我问。
苏何没有开口,柏夕替她答道:“我这个师妹只读了研一,就退学了。”
“退学了?为什么?”突然想起柏夕说她“已婚”了,“因为结婚了么?”
柏夕给了我一个“怎么可能”的眼神:“因为‘F症’。”
“F症?”我这时才认真看向苏何,她的神情淡淡的,好像我们在谈论的事情与她无关似的,目光懒散而随意地落在我身上——具体来说,是我的衬衫。感知到我在看她,把目光微微一抬,依旧没有聚焦到我的脸上,倒似是透过我望向什么。
怎么看也不像是F症患者。
“医院确诊的么?”我把目光转向柏夕,余光瞥见苏何打了个呵欠。
“没有,只是诊断为心理问题……但本人是这样声称的。毕竟‘F症’在国内还是个新鲜词汇,她的情况也有些复杂,你是这个领域的专家,由你来判断吧!”
饭后柏夕把苏何送上出租车,问我:“你怎么看?”
“乍看起来,与一般人无疑。但是目光始终游离,似乎无法聚焦,有时突然就走神了,好像陷入意识领域似的,游离于现实。倒是跟F症初期症状略微符合,但是不严重,不影响正常生活吧!至于退学么?”
柏夕摇摇头:“你还不了解,她最近的情况比较平稳,一旦发作起来就够折腾人了。这点她丈夫应该深有体会了。”
“她丈夫是什么人?”
“不太了解,据说是个警察。”
我心里还有一堆疑问排着队,但估计柏夕知道的也只是皮毛。反正来日方长,有机会问问本人吧!
与柏夕分别后,我一个人回到入住的宾馆,一楼的大厅空空荡荡,吧台也没有人在,真奇怪。房间应当是在二楼,兜了一圈,却是没有找到电梯。
奇怪,我分明记得电梯间就在楼梯口边上来着,电梯还会消失了不成?
无奈之下,我只得改走楼梯了。楼梯里没有灯,我用力地跺了几下脚,没有变亮。声控灯坏掉了么?奇怪的是,即便没有灯,我也能清晰地看得见台阶,不至于绊倒。
好像是月光,将我眼前的路照亮了。
只是没有窗户的电梯间,哪儿来的月光呢?
楼梯仿佛被无限延长,怎么走也走不到尽头。
一种异样的感觉涌上心头……暗淡的场景,杳无人息,便是夜晚也过于安静了些……我是在做梦么?
我细数着脚下的台阶,100,200,300……在无限延长的台阶上行走,竟丝毫不觉得疲惫……我下意识地把手伸进口袋,本应在口袋里躺着的宾馆房间的门卡,不见了!
在无限延长的楼梯的尽头,似乎涌出了一线光。那是淡黄色的温柔的光束,好像老家童年的院子里,夏季夜晚窗子里透出的光。
我继续沿着台阶前行,那束淡黄的光忽然变大,紧接着一个人影出现在那光中。因为逆着光线,看不清楚。
“小庄,你又跑哪儿去了?”
那个声音是……苏何……
“庄严!小庄回来了,准备开饭吧!”
庄严?庄严不是我么?
屋子里响起一个男声:“知道了,我去盛饭!”
那个是庄严……那么我是谁呢?
“还站在那儿干嘛?快点进来,开饭了,肚子不饿么?”苏何向我递出手来,我快跑了两步,抓住了苏何的手。
啊……这是苏何的手……柔柔软软的,但是总是冰冰凉凉的手……
这是回忆?还是梦呢?
是梦吧?
苏何已经不在了……死了……自杀了……
为什么要自杀呢?
我很想问问苏何,只是她不可能再给我答案了!
我回到诊所,诊所的二楼是我们一起生活的房间……门锁着……我的一只手被小庄生牵着,一只手伸进裤子口袋里掏钥匙……钥匙不见了,钥匙掉哪儿去了呢?
我敲门:“苏何,你在么?”
我敲了很多下,无人回应。
“你妈妈不在家吗?”我对着庄生问道,明知他不会给我回应。庄生在玩儿门锁,他的个子已经长到不需要踮脚就可以碰到门锁的程度。只是我说的话,他依旧听不懂。
他玩儿了一会儿,把手伸到口袋里,掏出一个钥匙模样的东西。
“原来在你这儿呀,什么时候拿去的?”
他不理我的话,专注地把钥匙对准门锁。我站在他身旁,安静而耐心地看着他把钥匙往门锁眼上戳,却怎么也戳不进去。
他尝试了许久,没有成功,把钥匙丢在地上哭了起来。若是平常,我会把钥匙捡起来送回他手里,鼓励他继续尝试。但是这天我莫名有些心神不宁……苏何这几日的状态有些不对,她不在家,会去哪儿了?
我捡起地上的钥匙把门锁拧开,庄生立刻不哭了,推门冲进房间里。
“爸爸!妈妈睡着了!你没有给她盖被子吗?”
我看见她伏在书桌上,好像睡着了似的……小庄生兴致冲冲地跑去卧室拿被子去了,我摸了一下苏何轻搭在桌子上的手,依旧冰冰凉凉的,只是,不再柔软了……
小何……
小何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来着……
……
我为什么要去拿被子呢?
因为爸爸有时会趴在桌子上睡着,妈妈都会叫我去拿被子给他盖上……我跑到卧室,打开衣柜的门,捧了一个小被子……那是每次爸爸睡着时妈妈递给我,让我给那个男人盖上的被子……我抱着被子跑到卧室外,看到那个男人跪在地上哭……
为什么要哭呢……因为忘记给妈妈盖被子了么……
我跑过去把被子递给他,以为他会夸我来着。他一把抱住我,抱着我哭,抱得我很难受……
很难受,感觉要窒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