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通往旧日的白日梦

走出医院后,我仍旧是没有从那个莫名其妙的氛围中恢复过来。不单单是晓梦忽然间的抽风一般的态度,柏夕的神色也和往常不太一样。尽管他在用力掩饰,故作平静,但我能觉察出他的紧张——我对他人情绪的感知似乎要比一般人也敏感。

晓梦究竟发现了什么呢?

和我有关么?

我有些在意,但在意也无用。看他俩的样子就知道谁都不肯说的了。我只能寄希望于另一个人了!

我看了一眼手机。有两个来自青鹿的未接电话。

看样子是有消息了。

两个星期前,我在档案室里看到了名叫“苏何”的学生的档案,我确定了她就是我梦里的女孩子——三十年前是女孩子,现在应该是快退休的中年妇女了吧,说不定孩子都和我一样大了!

当然,前提是她还活着。

我都不知道那天是怎么走出的档案室,意识一直处于半朦胧状态中。只知道我又回到了青鹿的办公室,青鹿用电话叫来了凌余,凌余把我送回了公寓。这期间青鹿曾经想给柏夕打电话,被我制止住了。

平静下来后,我找青鹿道歉——明明是找她帮忙,却惹她担心了。

我对青鹿提起了有关女孩子——苏何的梦。

“你不是看不见她的脸的么?为什么确定是她呢?”

“不知道,就是很确定。”

“那是三十年前的档案,她是你父母一辈的人了……你知道你父母是谁么?”

“不知道。我问过柏夕,他说我父亲六年前去世了,我是他收养的,是个孤儿……你是觉得她可能是我母亲?”

不是!梦里的那种感觉,不像是。

“嗯,不过也只能是你的亲人了吧……如果这个可能成为你恢复记忆的线索,我可以找人帮你查一下。”

“查什么?”

“她在哪儿呀!有了那档案里的身份信息,她的住址,工作,婚姻情况应该都可以查得到!”

……这么便利的功能为什么不早说?!

我直接约了青鹿去咖啡店——我有点饿了,没吃早饭就被柏夕拉去检查。本来想直接约个午饭的,打了电话才知道,今天星期六,青鹿休息。

我要了个甜品,青鹿只要了一杯咖啡。

我一边吃,一边听着青鹿给我汇报。

“这个苏何,本科和研究生都是在明大就读的,研二的时候休学,没再继续读了。”

这些档案上都写了。

“休学的原因是什么?”档案上只写了“因病休学”四个字,没有写究竟是什么病。

“是心理问题。”

“严重到休学的程度么?”

“应该是很严重吧!她休学之后也没有就业……但是很快结婚了。”

“结婚了?”

“对,休学之后不到半年就结婚了,丈夫是个警察。但是他们结婚不到五年便又离婚了,也没有孩子。”

那她就不可能是我妈妈了吧!

“离婚之后,怎么样了呢?”

“不知道!有些信息是调查不来的。我只知道她一直没有就业,至少是没有正式的职业,也没有再婚。”

“她还在世么?”

“不在了,死于三十六岁,自杀。”

这便与我的梦衔接上了。

“只有这些了么?”

这还是什么都不知道呀!我又在期待些什么呢?

“能调查出来的资料也只有这些了,不过……”

“不过什么?”

“苏何的前夫乔奈还在世,我搞到了他的联系方式……也和他联系上了。”

“……然后呢?”

“我想明天去他家里拜访他,问他有关苏何的事。”

“他同意了?”

“同意了!他给了我他家的地址,我明天也恰好有空,但我不敢一个人去……我觉得你亲自去会比较好些,但你说过你这些年从没出过校门,我想要么叫上凌余和我去吧!”

“不用他,我去!”

心理学上有一种见解,害怕就和疼痛一样,都是人保护自己的一种本能反应。恐惧可以使人避开风险,恐惧也可以教人乱了分寸。

和青鹿约定好去拜访乔奈的那天晚上,我彻底失眠。我试图向自己证明我并不是恐惧,为此我甚至想半夜爬起走进图书馆,从心理学的角度,彻底弄清恐惧的含义。可惜明大是没有通宵营业的图书馆的,我只能从我手边的书籍查阅一下,得出结论:我在恐惧!

我和青鹿把时间定在了那天之后的第三天,这天青鹿休息。在彻底接受了自己在恐惧这一事实的第二天夜晚,我竟然睡了个安稳的觉。

到了第三日,我仍旧在凌晨三点起床,延续着旧习跑步。熟悉的时间熟悉的事物会产生安全感。除了明确的危险外,人只会对陌生的领域感到恐惧。

吃过早饭后,我站在档案楼前等待青鹿,此时距离约定好的见面时间还有两个小时。

这两日的夜晚,我没有做梦——我指的是那种一般人口中的人在睡眠中的时候会做的梦。我改成了白天做梦,在清醒着的时候。

抛开夜晚的感受鲜明的梦,我偶尔也会在白日里做梦。只要是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只要我没有再做特别需要动脑子的事情,譬如说,跑步的时候,吃饭的时候,洗澡的时候,没有明确目的四处闲逛的时候,会突然有一组连着色彩和声音的镜头在我脑海中浮现,我将其称之为,白日里的梦。

我清楚地知道此梦是由何产生的。那是些偶然零散的记忆片段,但是它们不真切到,让我始终觉得那是梦。

在我保有记忆的这三年里的最初阶段,白日梦的数量要高于我记得住的夜晚的梦的数量。其后慢慢少了,以至于彻底没了。

但是就是在我站在档案室的门口等候青鹿的两个小时里,我做了一个白日梦,那是有史以来最清晰的一个白日梦。

一个四面都是白色的房间,房间里有两个人——不对,是我能看见到的是两个人。如果算上身为观测者的我,那就是三个人。房间里有一张桌子,桌子也是白色的,桌子上散乱地堆放着一些纸,桌子前放着一把椅子,一个已经不能称作年轻的女人坐在椅子上,她的身边站着一个身穿白大褂的男人。男人很高,我看不清他的脸——他的脸似乎是在我的视线范围之外。女人的面容也依旧是模糊的,即便我知道她低着头,对着我笑。

这个“梦”出现在我的感知里只有几秒钟的时间,待它褪去后,我却花了很长时间来思考梦里的那一幕。

毫无疑问的时是,那是我确切经历过的一幕,那个女人应当便是苏何,那个男人又是谁?为什么我看不见他的脸呢?

青鹿来的时候,我还沉浸在思索中,以至于青鹿跑到我身后我都没有发觉。她用手指戳了戳我的肩,倒是吓了我一跳。

“还好吗?”

我知道自己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我也知道她明白我为什么心事重重。于是我微微笑了笑,说了句:“走吧!”

“乔奈的家在市郊,他现在退休了,没有孩子,一个人生活。在和苏何离婚后,他又结过一次婚,但很快就离了,之后就一直单身……我们坐公交过去可能要两个小时,你要是困了,就先睡一觉吧,要换站的时候我会喊你的。”

青鹿忽然这么说,可能是因为看到我微微闭上了眼睛。但我其实并未感觉到困顿,我只是依旧在思考。

来到外界后,我并没有如我先前所担忧的那样的恐惧。我对校园之外的世界没有概念,但我发觉自己并不陌生。譬如说,这三年来我并没有坐过公交,甚至见都没有见过,当青鹿和我说需要坐公交的时候我还微微愣了一愣。但当公交来的时候,我很自然地排队走了进去,买了票,找到位置坐下,如同本能一般自然。

于是占据着我思想的,不再是恐惧,而是迫不及待,和好奇。

青鹿以为我快睡着了的时候,我在闭目思考,但我并没有澄清她,而是装作真正睡了的样子。直到我真的是睡着了。

这次我真的做了一个梦,一个和早晨的白日梦几乎一样的梦。不同的是角色变换了:我站在坐着的女人的身旁,我能看得到她的头顶,但是看不见她的脸。女人的前方,是一个看起来不到十岁的小孩子。

这一幕很快散去,我被青鹿摇醒了换车。换了车后,我试图寻回睡意,想从梦里多找寻一点信息。几番尝试都没有成功。我再次感觉到了恐惧。

乔奈住的地方是市郊的一个村子,这一点青鹿事先都不知晓,她查找到了村子的名字,但是她还以为那是个小区。

“这边也还不错,很幽静,如果自己有车去市里也挺方便的。”青鹿边走边说。

“只是这边的房子也不便宜吧!”说是村子,建筑都是很新很好,跟一般所说的农村相去甚远——为什么我会知道这些事情?

这个村子里的门牌号标注得极不规律,我们只能一户一户地看。

“应当就是这家吧……”青鹿指着与她本子上所记相同的号码,说道。院子从里面反锁了,里面房子的门也是掩着的,看不出来房间里是否有人。院子里也没有狗。

“打扰了,请问有人在么?”我喊了几声,但是无人回应。

就在我们打算去隔壁人家问一问的时候,身后传来一个声音:“你们是谁?找我有什么事情么?”

我转过身,站在我身后的是一个身材精瘦的小老头。

“您就是乔奈乔先生吧?”

“你,我不认识你们,有什么事?”

这个六十多岁的小老头,个子比青鹿还要矮上一点,身体健壮。脸上布满赖树皮一样的皱纹,不知道怕会以为他已经八十来岁了;说话蛮横,嗓音凶狠,带着驱逐性的意味。

“我们是……”我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了,看了一眼青鹿,她有意无意的地躲到了我的后边,涨红着脸,一言不发——这个干起事情成熟利落的成年女性还是真的有够怕生的。

“我们想了解一下您的前妻,苏何小姐生前有关的一些事情。”

不出所料,他凶狠地瞪了我一眼,脸上的树皮紧绷着,随时都有可能爆裂的感觉。

“人都死了,还问什么呢问!再说了,你们是警察么?还是记者?哪轮得到你来问?”

我在斟酌究竟要怎么说的时候,青鹿忽然往前踏出了一步,就着细小但有力的声音说道:“他叫庄生,可能是苏何小姐的亲戚。但是他失忆了,我们想帮它找回以前的记忆……”

我能感觉得到她说话时的紧张——不知不觉中,她向我靠得很近,又紧紧地拽着我的衣服。

但是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乔奈打断了。

“你是庄生?你真的是庄生?”乔奈完全无视青鹿,只盯着我看,那目光想似要把我钉死在门上似的。只是那目光里的驱逐性意味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点温柔。

“是,我叫庄生。”

叫庄生的人很多,说不定他想到的其他的庄生。

他闭上眼,垂下头思索了一阵,又叹了口气道:“行吧!你们进来吧!”

他掏出钥匙把院子的门锁打开,穿过庭院,又把屋子的门锁打开。进屋的时候,他又扭头看了我一眼,又轻轻说了一句:“你都已经这么大了呀……”

乔奈烧水沏茶的功夫,我和青鹿坐在客厅的藤椅上,打量这个独身老汉的屋子。从外面看,院子里零零乱乱,完全想不到里面会是这般精致。客厅里没有沙发,没有电视,只有几把藤椅和高脚茶几,一整面的墙被古铜色的书架占领了,书架上只有少部分放的书,还有堆砌的画卷,古器具,各式带点古韵的小玩意,譬如说,有一个干草和布扎起的小玩偶。

乔奈给我们沏过茶后,扯了个藤椅坐到我们对面。他看到我一直盯着那个草布玩偶看,就起身把那个娃娃拿了下来,递给我。

“这是过去苏何送我的礼物,她很乐意做这些小玩意儿。她说在做这些小玩意儿的时候可以专注下来,脑子不会胡思乱想……她留下的东西,我一直小心保存着,但还是丢的丢,坏的坏,如今剩下的,只有这个了。”

我接过一看,竟不是干草扎的,而是藤皮编织的。也难怪能保持这么多年,玩偶的衣服上能看出来明显的年代感了。

“说吧,你们都想要问什么?”

问什么呢?苏何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她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是谁——从他在外面听到我名字的反应来看,他必然知道一个“庄生”,那么我是不是这个么“庄生”呢?不知不觉中,心紧张地砰砰直跳,手心也渗出一点冷汗来。

我还在斟酌是问苏何好还是直接问“庄生”好的时候,青鹿忽然开口了。

“谈谈您和苏何之间的故事吧!您和苏何是怎样相识的?”

果然是写小说的,还是对这种事情感兴趣。

“先等一会儿,我先有个问题,她说你失忆了,这是怎么回事儿?”乔奈看着我问道。

我把玩偶递还给他,他小心翼翼地接过去,又小心翼翼地放回书架上。我把我的故事简单讲了讲,把我对我自己知道的,都讲了出来。青鹿所知的不能比我更多,就安静地坐在一旁。

“失忆啊……这种事情真的只在电视上和书上看到过呢!”

“现实里常见的病症是因为大脑器官受损导致长期记忆遭到损坏,患者过去的记忆不会受到影响,患病后,在短期记忆未受影响的情况下,记忆仅可保留几分钟甚至几秒钟,无法再形成新的长期记忆。这种失忆症,又名Amnesia,是现实中最常见的失忆症状。”

“那电视剧里那种因为头部被撞击,失去过去某一段时间内记忆的情况会有么?”

“这我也不清楚,但我知道有因为剧烈的精神刺激导致一部分记忆丧失的情况。”

“你属于哪一种类型呢?”

“我也不清楚。”

乔奈苍老的脸上,挤出了一点笑颜。

“和你谈话,有一点过去同苏何交谈的感觉呢!你也是精神分析相关专业的吧?”

我摇摇头:“这我也不清楚,我对过去没有半点记忆。“

乔奈点点头:“我大概能理解!因为没有过去的记忆,所以你所掌握的知识,你也不知道源自哪里,是么?”

“是!”

“但是知识不属于记忆么?”

“属于。但是为什么会出现知识保留,但对过去发生的事情的记忆消失的情况,我也不知道。”我向右瞥了一眼,青鹿竟从手提包里掏出来一个小本子在做记录。

经过这一番有关记忆的探讨,乔奈的表情也温和了许多。

“你们想听我和苏何之间的故事是吧?”

我和青鹿相视一眼,点了点头。

乔奈叹了一口气:“其实我们之间并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故事可以讲述的,而且那又是三十年前的事情,很多记忆着实模糊了。打从我退休后,每隔一阵子都会有人来,说是要‘采访’我和苏何之间的故事。我不知道苏何哪儿来这么大的名气的,都已经去了二十多年的人了。她自杀的时候也没起什么波澜,报纸上虽然有报道,也只是占了很小的幅面。怎么这几年忽然又好奇起这些事情来了呢?我想不明白,来的那些人,也统统都被我撵走了。我就说我都不记得了!也没什么好讲,没什么可说的。但是你除外。”

乔奈盯着我说:“别人是无权打探这些事情的,但是你有权知道。既然你亲自来问我了,我就一件一件地讲给你吧!”

虽然我不明白我为什么“有权知道”,乔奈也没有给我询问的余地,但我还是觉得我应该暂时闭嘴。那些堆积在我脑海中的疑问,等他讲完,也许就豁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