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认识庄严的时候,我在读研,而他已经读博了。我那时甚至不知道,国外的本科是可以跨过研究生阶段直接读博的。有一节课程,他是我们的助教。那时M校的华人留学生还不是很多,我们又是来自同一座城市,所以走得很近,他给了我很多帮助。”
“我的研究生毕业回国时,他还没有拿到博士学位,还在埋头于博士论文中。我回到明大开始读博,本科时候一个学妹找到我,让我给我介绍一个好一点的心理医生。这个学妹叫苏何,你们偷偷调查庄生的身份,应该已经知道这个人了吧?”
我和晓梦双双点头,晓梦说了一句“知道”。
“苏何在本科期间也是个很出众的人物。她的父母都是学术界的知名人士,家庭条件优越。她本人也非常出色,成绩优异,还相传她从小就对计算机感兴趣,擅长游戏编程。她的心理问题,其实从本科期间就开始了,只是尚不明显。大一大二的时候,她还是个活泼开朗的女孩儿,朋友很多,也有不少男孩子在追。大三开始突然变得沉默,抑郁,开始远离人群,社团活动都不参与了,朋友除了关系最好的那几个,也都不联络了。”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谁都不知道,尽管我们都是精神心理学系的学生。可以想到的是要么脑部收到了损伤,要么生活中遇到了刺激。前者以我们所知是没有的,后者也找不到刺激的诱因。她没有恋爱,更没有失恋;家庭也没有什么变故;成绩一如既往地优秀;人际关系在她的性格转变之前也没有什么变化。完全找不到她的心理问题产生的原因。”
“其实在本科期间,她的心理问题还不算严重,除了内向自闭了些,看不出来有什么问题。但是读研后,她的心理问题逐渐转向了精神问题——应该说,可能一开始就是精神问题,只是我们没有发觉到罢了!”
“苏何的精神问题就是会出现幻觉么?”我问道。
“是!心理学界称之为‘白日梦’状态,一般是癫痫症的征兆。但她的不是简单的白日梦,即便是在清醒的状态下,她有时也会混淆现实与她的假象认知。”
“F症?”我的脑袋里瞬间就冒出了这个词。
“苏何似乎就是国内早期发现的F症患者之一,不过当时还没有F症这个说法。”
“她的情况和我的一样么?”她问。
“有些类似,但不完全一样。她的比你的严重得多,以至于学业彻底中断,再无法继续读书。这在当时我们很多人看来,都觉得颇为遗憾。如果放在今天或许还有深入治疗的可能性吧……谁知道呢?她来找我的时候,是已经休学了一年多。她原本打算休学一年情况稳定了就回来继续上学的,但一不小心怀孕了,便和男朋友结婚了。最后还流产了。因为流产这个事情,她的状态又恶化了,和丈夫之间也产生了矛盾。她说不想拖累丈夫,打算离婚。”
“碰巧这个时候庄严获得了博士学位,回国了。我就把庄严介绍给了苏何。苏何离了婚,跟着庄严去一个二线小城市开了一家心理诊所——我其实一直挺不理解庄严的这个想法的。他一个M校的博士,跑去一个二线城市开诊所,未免太屈才了。我当时是挺想把他拉来明大的,我总觉得他更适合在高校搞科研。”
“他们两个什么时候由医患关系演变成情侣关系的,我全然不知。这其实是医疗界最可怕的事情。一旦投入了感情,就很难客观去评估。那几年我和他们二人也没有任何联系,直到我去参加苏何的葬礼。我也就是在那时第一次见到了庄生。他和一般的低能儿一样,目光呆滞,举止笨拙。”
“苏何死后,庄严关闭了诊所,带着庄生去了国外。那时庄严的状态很不好,我甚至一度怀疑他的职业生涯就此终结了。他们出国去了哪儿,怎么生活,我一概不知,我们之间依然没有任何联络。甚至他们什么时候回国的,庄严什么时候去世的,我都不知道。”
“庄生找到我的时候,我非常惊讶,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十多年前我在葬礼上见过的那个小傻孩儿。他说他的父亲已经去世,父亲临死前,让他到这里来找我。他一个人没有办法生活。”
“是庄生主动找您的?我还以为是您找到他的。”晓梦略露出一点点的惊讶。
“如果早知道庄严去世的消息,我会去找他的。只是这消息本身也是庄生带给我的,他那时的模样也与孩童时期大有不同,但还有一点相像。我特意向庄严去世的医院打听了一番,确认他说的无误。”
“庄严去世前让他来找我,可我也不知如何安置他。他这个年纪正是别人结束学业将要走进社会的时候,但是他没有接受过正规的教育,人情世故又是一窍不通,我就把他暂且安置在研究所了,做我的助手,没事打打杂什么的。这样也方便我对他进行定时检查,但在最初,我在他身上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他也没有失忆?”我问道。
柏夕摇摇头:“没有!最初是没有。他记得小时候的事情,记得被庄严和苏何收养的情况,也记得苏何的去世。苏何去世后,庄严带着他去了国外,他一直没有上学,庄严在家里教他读书写字。庄严没有正式的工作,只是偶尔作为心理咨询师赚一点咨询费用。庄严本科就读的大学曾经返聘庄严回校教书,也被庄严拒绝了。据庄生所说,庄严除了教他读书,就是在家里做研究。他们在国外呆了九年,庄生十八岁的时候,他们就回国了,还是回到之前庄严开诊所的地方。那个房子还一直留着,只是诊所关门了,房子连同庄严全部的财产都留给了庄生,只是除了那个房子也不剩什么了。”
“庄生的情况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现异常的呢?”晓梦继续问道。
“半年左右。我开始觉得不对是在两个月后,我发现他对神经心理学的知识,远超过他这个年纪应有的知识储备。说是天才也不像,思维能力和记忆力也就中等偏上水平,与其知识储备量非常不相符。他做我助手时,也会协助我安抚一些病人,与病人沟通。姿态言语都很熟练,像是接受过专业训练似的。”
“所以您就想到了记忆移植?”
“仅凭这些还不足以做这等猜测。我会知道这些,是因为偶尔的聊天中,我发现他还知道一些他本不该知道的庄严年轻时的事情——当然这也可能是庄严给他讲过的。而且,他与我说话的语气也不像是一个晚辈面对长辈的语气,尽管他在努力控制,我还是能看出一点庄严的感觉。怎么说呢,就好像他的身上,附着了一层庄严的人格。”
“最有决定性的一次,是我们谈话的时候,他说漏了嘴,说他父亲临死前,一直在做记忆移植的研究。我再深入问下去,他又不肯再说了。庄生是都知道的,那时也记得,只是刻意地瞒着我。”
“记忆移植手术……究竟要怎样才能做到?”我仍旧不敢相信,“就算是真的可以,手术是由谁来做的呢,庄生和他爸爸都是被手术人,难道还有其他人?”
“很难说,而且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我们也不能肯定就是外科手术。”
“您对庄生的大脑做检查时,没有看到外科手术的痕迹么?”晓梦问道。
“有疑似外科手术的痕迹,但并不能断定那就是记忆移植手术的痕迹。庄严究竟是如何做成记忆移植的,真相估计都被埋藏在被庄生遗忘的那段记忆里了。如果庄严肯公布,那么庄生也不会隐瞒;如果是庄严试图隐瞒,那么谁也不会知晓……以我对这位老学长的了解,如果他不想隐瞒,也不会拒绝大学的邀请,一个人偷偷做研究了。”
“凭现在的CT技术,看不出来么?”晓梦继续追问。
“看不出来。”
“那么,再做一次开颅手术呢?”
柏教授瞥了一眼我这个似乎怎么也不想死心的小学妹:“你就那么想做么?”
晓梦吐了吐舌头:“算了,我又不是外科的!”
“你对开颅手术这么感兴趣,当初为什么不学医呢,学什么神经心理学!” 、
“要不是被调剂了,我才不学这个破专业呢!”
“说了这么多,庄生究竟是因为什么失忆的呢?”
突如其来的沉默。
我是问了不该问的问题么?
我看到柏教授和晓梦双双看着我,两个人都是欲言又止的模样。这让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呢?庄生与我,似乎也没有多大的关系吧……
柏夕叹了口气,把晓梦拽到了门外。我细心听着他们的谈话。两个人交谈的声音很低,但我隐约听得到“告诉她好么”这几个字。
等了大概有五分钟左右——因为方才太过入神,我的估算可能不准,晓梦一个人回到了房间里。
“教授和病人预约的时间到了,我们出去走走,吃个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