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独自一人,行走在空旷的街道

我独自一人,行走在空旷无人的街道。街道两边望不清是楼宇还是围墙,隐没在深灰色的空间里。我走进阴森的单薄建筑群中,看见房屋楼宇正在倒塌。我分不清哪儿是哪儿,哪儿是我的家。一切似曾相识。一切又是无比陌生。这里当真有我的家么?有人在等我么?

我拨通了她的电话。无人接听。有人在么?有人在这个世界上么?我是孤身一人么?

如果不再恐惧,你会做些什么?

这是她说的么?她在对我说话么?她在哪里?为什么无人接听电话?

我再次听见了。意识里的我听到了楼宇倒塌的声音,轰轰隆隆的声音,就在耳边。我开始奔跑,拼命地奔跑。荒凉的城市在我身后,世界在我身后,迅速地坍塌。而我,在拼命逃离。

我听见了有人叫喊我的声音。

庄生!

那是我的名字么?我的名字与我自己有何关联性呢?我并没有选择我自己姓名的权利,那只是社会为了区分我给予我的符号而已。这个符号与我本身并没有实质上的关联,那只是语言学上的符号罢了!

庄生!

世界依旧在我身后坍塌,我却被拽住了。为什么扯住我?为什么不让我继续逃呢?

话说回来,我究竟在逃避什么,我又在逃向哪里呢?

拉扯着我的手是很大力气的,我生气地将他推开。然后我睁开了眼,白色的墙壁,白色的依旧发着轰鸣声的冰凉的机器,以及,白衣的人。看不清脸的人,只有衣服是白的,脸隐没在了昏暗里。

这个人,是不是在哪里见过?很熟悉呢!

他的手落在了我的脸上。有股熟悉的温度。

庄生!

爸爸……

贴在我脸上的手触电一般地缩了回去,我也一个激灵地从床上做坐起身来——我居然在研究室睡着了。

“难得你今天早上没有起得太晚,我还准备夸你来着!结果检查还没开始,你就睡着了!”这次我看清了白大褂顶端浮着的这张脸,不到六十岁头发却全部花白,皱纹横平竖直地分布在脸上,眉头总是皱着,嘴总是向上挤着,给人一种无时无刻不在生气感觉的脸,正是我最熟悉的柏夕大教授的脸。

“还睡迷糊了……”柏夕最后瞪了我一眼,便回过身去,摆弄他巨大的机器。“快点清醒清醒!可别在检查中睡着了,那样就麻烦了!”

配上大嗓门及不耐烦的语调,不熟悉他的人肯定会认为他是在发怒——其实他平时说话就这个样子。

他现在已经不再授课了。据说他曾在课上把一个女生吓哭过,他本只是很普通地在提问,被提问的女生回答的有欠缺,他便一直追问,嗓门越来越大,直到把那女生问哭为止——那之后他就不再上课了。

不过都是传言,真假未知——这位教授从长相到说话都很吓人倒是真的。

我刚才半梦半醒间,听到他叫我,那声音倒是能听出来是很担心的,这大概便是教授温柔的一面了——不过话说回来,我只是睡着了而已,有必要这么担心么?

我被教授硬拽到了机器前——这并不夸张,这件研究室里,比起柏夕教授,我更害怕这个白色的怪物。我梦里感知到的轰隆声也是它发出来的,我不得不钻进“它”的体内,把头伸进“它”头部狭小的密闭空间——就好似被怪物吞噬一般。要是教授给它装饰上两条像牙齿一样的东西,就成了十足的探险游戏了。

好在检查的过程很快,不到五分钟,我便从怪物的口中脱离出来,回到我刚才睡着的地方——一张舒服的休息沙发上。柏夕坐在电脑前,电脑的后背朝着我。这之后是一系列无聊而又冗长的提问。

“最近有没有想起什么?”

“没有!”

“今早吃的什么?”

“还没吃饭呢!”说起来,肚子饿了……

“昨天晚上呢?”

“从食堂打的炒饭。”

“这些日子有做梦么?”

“有啊!”

“都什么?”

“天上掉西瓜;我和别人比剑;晚上迷路走丢了;饿着肚子却怎么也找不到餐馆……”有关那女孩儿的梦我是从不会说的。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我总觉得那是我的私事,就是不想说!

“刚刚做梦了吧!梦到了什么?”

我把我的梦阐述了一番——因为是刚刚做过的梦,又是被强制打断的,记得很真切。

“你刚刚,把我当成谁了?”

“有么?我不记得了……”

从电脑的一边露出一只被皱纹缠绕的眼睛,有些瘆人。

“那就算了!你最近很忙吗?”

“不算忙。”

“那是很闲?”

“也不算闲。”还是有事情要做的。柏夕这么问,八成也是这个事情。

“好,你可以走了!顺便把那些也带走。”他指了指我左前方书桌上散乱的一堆文件——看样子他是不想等到高峰期我很忙的时候凑热闹了。

“什么时候要?”我一边把文件整理成一堆,一边问道。

“不急!下个学期开学前给我就行!”

“又要暑假了呢!”

我走出研究所大楼。这座研究所依旧在明大校园内,不过和我的公寓相距很远,几乎是整座校园对角线的距离,走回去要四五十分钟。早上都是柏夕开车接过过来,但是他很忙,没有办法送我回去,我就只能自己走回去了。

晓梦曾说过等她实习后拿到实习工资会给我买个自行车,作为我每个学期期末替她写作业酬劳。不过这丫头说过的话她自己从来不记得,还是别当真的好。更何况我又不是自己买不起自行车,只是觉得没什么必要——我只是每个月一次会走来这么远的地方,平时都在公寓附近的教学楼转悠,而且图书馆也在那边。

她好像还说过邀请我吃大餐来着——还是不要期待的好!

我在附近食堂吃了顿早饭,然后慢慢悠悠地走回公寓,开始工作。昨天在我要睡觉的时候,那个身形有些微胖的青年讲师来敲我的门,告诉了我他的论文选题。材料什么都没有,只有论文选题,这人是有多懒?

相比之下,我手里握的一叠纸就显得弥足珍贵了——这些都是柏夕教授的手稿,有一些是打印出来的材料,还有剪切拼接的材料,大部分都是草乱的字和图表,还有一些脑电图的复印件。柏夕的论文看上去是我代写,实际仍是他的研究成果,我并不参与写作,我只是加以组织而已。

不过看他的手稿也让我很头疼,这个人的语言组织能力真的是差到让我深刻怀疑他的本科、研究生和博士都是怎么毕的业。

我把笔记本打开——顺便说一句这个笔记本电脑是柏夕买给我,作为第一次我替他工作的报酬,也作为我替他写论文的工具——开始工作。

六月本该是很热的天气,从完全敞开的窗户吹进的风却是很凉爽。今年的六月没怎么下过雨呢,是雨季延后了么?

休息的时候,我站在窗边让气流拂过我的脸颊。

我想起了今早的梦。但那其实不是我的梦,那是青鹿的梦。

是青鹿的梦混进了我的梦中。青鹿是《青色的黎明》的作者,如凌余所说,这本书的内容全是梦境,这个名叫青鹿的作者,用文字记录下她做的许许多多的梦,有欢快的,有伤感的,有稀奇古怪的,有无厘头的,也有非常恐怖的。但没有平淡乏味的。

世界在坍塌,我在逃离。

如果不再恐惧,你会做什么?

一个人做的梦不可能都是有趣的吧?肯定是有无趣的梦的,只是被作者过滤掉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假使一个人每天做的梦都比现实有趣,他会不会更期望活在梦里?

活在梦里,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

如果不是梦里的她已经不在了,我还真的想再尝试一下。她还会回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