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青色的黎明

在我有记忆的第一年里,新形成的记忆仍旧是一团乱。我实在是没有办法像电视小说里失忆的人那般镇定。人对自己乃至周遭事物所有的持久性认知都是基于记忆。当我从一个长久的梦境中醒来,我不认识我自己,也不认识这个世界,更不知道这个世界有哪些和我存在关联的。

最开始的日子好像梦游,我在医院里,在病房的窗台前看窗外的风景,下一秒就在医院后花园的某个角落里,中间的记忆完全缺失,如同丧失了意识。但我并不是Amnesia,我的记忆是偶尔丧失的,多数记忆可正常生成。但因为过去的记忆无法恢复导致的自我认知上的混乱,我一直处于抑郁状态中。

三个月后我的记忆功能彻底恢复正常,便从医院转到了疗养院,再后来就跟教授——也就是我的监护人住进这所大学来。我和他在一起生活了小半年,在新的认知逐渐形成之后,我也从抑郁状态中解脱出来。

但我不敢走出校园。教授也劝我不要走出学校,校园是一个可自给自足的封闭世界,外部的刺激太丰富太强烈了,在我没有痊愈之前,贸然走出去保不准会发生什么事情。而且我对这个环境已足够熟悉,这个环境对我也已足够熟悉,如果我有什么异常状况,也会有人很快发现的。

教授的话我素来不会全听,所以我曾尝试着偷偷溜出去。但每次一走到门口,一股强烈的眩晕呕吐感便会汹涌袭来,于是我不得不退了回去。

“你有没有想过,说不定你也是明大的学生?”

这很有可能,我对这所学校的熟悉感,还有我脑子中莫名其妙存储的心理学和脑认知相关的知识——我很有可能就是教授所在的学院的学生。

“我当然想过,但我想不起来,也没有办法证明!”

“你有没有问过柏夕教授?”

“当然问我,从我刚醒来第一眼见到他我就持续地在问他我是谁,但他并不回答我。他不回答我也没有办法。”

“不过我也觉得你的很多方面的学识和能力都已经超过一般本科生了。”

“可能我是个学霸……”

他忽然把书“pia”地一扣,我暗觉不妙。

“说不定你是哪个国外神秘地下组织的实验品,一个天才少年……不对,一个人造的天才少年……”

“天才还有人造的……”

“他们把一些重要的机密信息以记忆的信息注射到了你的记忆里……”

“你当海马体是动脉血管呀?”

“你的大脑因为负担过重所以选择性地消灭了一部分记忆……”

“消灭……”

“然后你就失忆了!怎么样?”

“这故事编得不好,漏洞百出,科幻小说都比不上。”

“我要是能编出科幻小说的水平我就去写科幻小说了。不过说个认真的,”凌余思索着道:“本校学生不管是不是正常毕业,都会留有档案的。如果能想办法溜进档案室,说不定能找到点线索!”

“怎么溜进去?”

他斜着眼瞪我道:“这我怎么知道?!”

……结果还是和没说一样。

看样子这第二本书还是不合凌余的意,他又蹲下身去翻第三本。

“你今天来只是找我解梦的么?”

“还要借书?”

“想看什么样的书,我顺便给你找了?”

我想了想道:“和……梦相关的吧!不要解梦的,不论是科学的还是迷信的都不要……最好是一般人眼里的梦,记录一下每天的梦境应当很有意思。”

“你最近是闲下来了,都有时间看书了?”

我都看不到和我说话的人了,声音是从某个叠得高高的书堆里发出来的。

“算是吧,不过还有活!你的怎么样?”

“我随时都有,不用担心,我的职业不分淡旺季……找到了!”

我刚要会问一句“找到了什么”,忽然瞥见一个黑漆漆的物事径直朝着我面门而来,我凭借着每天跑步锻炼出来的灵活性和天生的警觉性伸手接住了。

“你对你的书也未免太粗暴了些!”

“书就是书,又不是多金贵的东西,有什么可小心的。”

从书堆后探出个头来,在半昏半晨的阴暗房间里着实有些吓人。

“但这可是你的商品呀!”

“又没有客人,我又不指望它吃饭,就我自己看。”他回到了刚才的位置上,手边没有拿书,便抱着个胳臂——这个人只要手里没有东西的时候都是抱着胳膊,驼着背,缩着脖子。如果房间里的光线再明朗些便可望见他蜡黄略微发白的面色——一看就是缺少锻炼的人。“你手里的这本书,是我很多年前看过的,应该符合你的需求。”

我微微侧过身子,借着微弱的灯光,看清了封面的字。《青色的黎明》,下面写着作者名字青鹿。这本书看起来已有些年纪了,装帧还是上一年代的设计感,封面很简约,只有标题和作者名,没有书腰,没有引言,没有简介,白色封底带着一点淡青色的墨痕;侧脊是黛青色的底加白字,但似乎遭到日光长久曝晒,青底褪了色泛黄了;边角蜷曲,内里的页也是泛黄的,最后的几页还留有被撕过的痕迹。

“那是我自己的藏书,所以比较狼狈,但不影响阅读!”

“这倒无所谓,所谓旧书不就是这样的么?不过这书是关于什么的?从封面上完全看不出来。”

“梦。一个人的梦。一个人每天做的梦。”

“就是记录下这个叫‘青鹿’的作者每天做的梦?”

“你读一读就知道了。”

我拿起书,走到窗子前光线更亮的地方,翻开了第一页。没有引言,直接便是正文。

“脱离了肉身,脱离了思想,仅剩下白骨的我,还是我么?如果不是我,那又是谁?亦或是什么?”

我脑子里忽然闪过一句话。

“我并不存在,是一阵虚缥的风。”

“我并不存在,是一阵虚缥的风……你知道这句话是谁说的么?”我问凌余道。

“太宰治,《人间失格》。”凌余毫无迟疑回答道,不愧是读“万卷书”的人。他顿了顿,又继续说道:“我记得这本书里也出现了,在很后边……怎么,你看过?”

“没有。”

我想起来了,这句话,女孩儿在梦里说过。

我把书合上,扭过身面向凌余,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被凌余抢先说道:“小萝莉来了!”

我还未来得及对“小萝莉”这三个字做出向直觉上的联想,窗外传来一个很熟悉的女声:“凌余哥,庄生在吗?”

“在!”凌余朗声回答他一句,末了还补充一句,“赶紧把他领走吧!”

“那,我就不客气啦!”从光里向暗里闪进一个娇小的女生,揪住了我的胳臂。

“我给你打了好几个电话,你怎么都没接呢?”

“啊!”我没带手机,出来跑步的时候我是从不带手机。但以往跑完步我都会先回家洗个澡,今天则在外散步到食堂开门——我竟也全然没发觉到我的手机没在身边。

“忘带了!”

“忘带了……也罢,我就猜到你会在这里,就直接过来找你了!”

“你找我做什么?”

“找你吃饭呀,这不要到吃午饭的时间了么!”

鬼才相信你找我只是为了吃饭的!

“吃完饭我们可以顺便去一下咖啡馆!”

……果然!

也不给我接受或是拒绝的机会,这丫头便开始把我往门外拉,同时不忙对着凌余一挥手:“凌余哥,拜拜!”

“不送!”凌余竟也在向我们挥手!

“我还有话要和他说呢!”

“有什么话明天可以说!今天下午你必须陪我!”

如果换一个女生说出这句话我会非常心动的,但是晓梦——如凌余所形容的,是一个非常娇小的女生,而且平胸,未烫染的黑长发,确实有点动漫里萝莉的感觉——却是一个非常强势而又腹黑的女生,这和她的外表很不相符。

说句毫不夸张的话,就是柏夕教授也有些畏惧她,动不动就把她塞到我这里,搞得我也被她缠住了。两年前她是硬挤到柏夕的学生里的,那时候柏夕的研究生名额已经满了,她硬是冲进了柏夕的办公室。三十分钟后,柏夕找到院长扩充了一个名额。

这事情被传开后,袁晓梦的大名就在院里广为人知了。但很少有人知晓其中的内幕。柏夕本身也是一个强势的人,是整个学院在学术界名头最响的人,就连院长也被他压着。晓梦之所以能牵制住柏夕,完全是因为她抓住了他的把柄。如果能坐山观虎斗我也是非常乐意看这两个人斗到底的,可惜的是,我也是直接关系人。也就是说,我也被她抓住了把柄。

我乖乖地陪着她去吃了午饭,在学校食堂——我带着柏夕的饭卡,但晓梦没用我花钱,算她请客。

“要请就请顿大的呀,哪有请客在大伙食堂的?”

“你想吃我过后会请你,今天就先将就着吧,比较急!”

“早干什么去了?”

她抬头瞥了我一眼,我立刻低头吃饭。

“话说你为什么管凌余叫哥,对我确实直呼其名?我俩明明是同岁,都比你大一岁!”

“他长得老!”

我险些把饭喷了出去。不知她知不知道凌余背地里喊她“小萝莉”,不过我还是不要多嘴了。

急急忙忙地吃完饭,我便去了咖啡馆,帮晓梦写作业。

她来找我的目的就是让我帮她写作业,这一点我非常清楚。毕竟平时她也不会来找我,刨开柏夕偶尔让我应付她的时间,我们也只在期末这个时间点会有交集。看她这个急切的程度,估计deadline就是明天,也可能是今天晚上。

真是的,早干什么去了!

不过这对我来说倒不是什么难题,毕竟我的副业就是代写论文。顺便说一句,我的主业是尚处于观察期的脑神经病人。

而我副业的首位主顾不是别人,恰恰是柏夕教授。听上去可能有些不可思议,这位学术界叱诧风云的人物尽管学术本领很强,但他真的不会写论文,语言组织能力很差,写作本领基本还处于高中毕业阶段。

在我之前,他的学术论文都是学生替写的。也不算是完全替写,核心内容,课题,材料,实验,结论都还是他的,但他需要有一个人帮他组织起来,形成可以被学术界读懂和认可的东西。后来偶然一次被他发现了我写论文的本领,这便成了我的工作了——我相信这不是偶然,他必定是基于对过去的我,对被遗忘的我了解的基础上制造出来的偶然事件。

后来我暗地里把这个工作扩大化,除柏夕外也替别人写论文,并以此赚取生活费。

顺便说一句,凌余的副业是替写小说,这家伙文笔很好,但想象力很差。

柏夕是知道我的副业的,因为他缩减了给我的生活费,但他不会制止,因为他才是始作俑者。不过糟糕的是,这件事不知怎么得,被晓梦这个保研生知晓了,她就是拿这个威胁柏夕成了他的学生。我也被逼着替她写作业。

“有一个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

我抬头望向坐在对面的娇小身体,但正在打字的手并没有停下。晓梦作业这种程度的作业论文对我来说就好像条件反射,几乎无需过脑子——这话肯定是夸张了,但确实基本不用思考,看到题目就知道怎么写了。只可惜人只能有一双手,如果能有多双手我或许能同时写上个四五篇。

“暑假过后,我就要去教授的疗养院里实习了。”

“哦?他又被你要挟了?”

“哪有?!这次是他主动要求我去的。”

“哦?真的么?”我满是怀疑地盯着她看,她的目光只盯在全是英文的书本上,书的旁边打开的笔记本电脑只用来做词典——她在复习准备期末考试,至于作业,全部是我的工作。

“当然是真的啦,不信向你明天问他!”

“明天?”

“就是明天呀,你的例行检查,忘记了?”

“哦!”差点忘记了,每月一次的例行检查,上次见到教授还是上次检查的时候——我把论文成稿交给他。一个月过去的也是真快,以我的记忆量来讲,我应该觉得时间过得很慢才对,就刚刚三岁的小孩子一样。三岁的小孩子拥有三年的记忆,也只是刚刚初步形成对这个世界的完整认知;我也只拥有三年的记忆,我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倒像是个老人——这个世界对我而言没有任何新鲜感,我只了解我了解的,但对我并不了解的,半分兴趣都没有。果然是和大脑的形成状态有关系么?

我讨厌检查。只有检查的时候,我才想起来我似乎,好像,可能还不是个正常人。

“晓梦!”

“嗯?”

“在你看来,我有什么地方是不正常的呢?”

我很好奇。我自己对这个问题一无所知。在我自己看来,除了没有记忆,我完全是正常的。正常地吃饭,正常地睡觉,正常地抽烟。

我问过凌余,凌余很普通地回答我道:“没有!”

紧接着他又补充了一句:“在我看来所有被世人视作正常的人,才是非正常的。”

好吧,在某些意义上,凌余也算不得正常。

“很多呀!譬如说……”晓梦把她厚厚的课本朝我的键盘的方向甩来。我吓了一跳,立刻抽出双手,屏幕上的word文档里插进一堆“13221fsaasfeyqw”的乱码,“这些天书一般的字母在你看来和中文没什么两样吧!”

“喂!你也太突然了,砸坏了我的电脑我可没有东西给你写作了哦!”

“没事!”她把书从我的键盘上挪走了,被砸下的F键还在卡住状态,屏幕布满F,“我猜手稿老师也会收的,我听说上一届有一个师姐拿宣纸和毛笔写的,老师看都没看就给了个A……”

我好不容易阻止了F键的霸屏计划,又着手将这些已经侵入进来的F键及其友军清除出去。

“那也说明不了什么吧?可能我有留学经验……或许我就是在国外长大的也有可能呀!”

“是么?我倒是一直怀疑你是我学长呢。”

“嗯,凌余也说我可能是本校学生。可是谁能证明呢?柏夕什么都不肯说……要是真的能溜进学生档案室就好了。不过晓梦同学,你这么神通广大,应该有办法的吧?”

晓梦瞪了我一眼:“你当我是什么啊?怎么可能!”

“要不然你去柏夕那里给我探探口风。”

“这也不行,他防我跟你防他似的。”

“这算是什么比喻……”

“等等吧,等下个学期开学,我或许能知道些什么!”

“这和开学有什么关系?”

“有啊!开学之后,我去柏夕哪儿实习,柏夕说他会把你的例行检查交给我来做。”

这……很难说是好消息呢!

“不过我总感觉你的年龄和大脑不符呢!”

“年龄和大脑不符?”

“嗯……某些方面吧,你的处事方式就好像三岁小孩子一样呢。但是你的智识水平,尤其是学术能力我觉得和柏夕不相上下呢。”

“有么?”

“有啊!甚至说,在他之上……每次细想这些,我就觉得挺可怕的。”

我倒是觉得很正常,而且我觉得我只是擅长写论文而已。其实我还可以做翻译,我尝试过,但翻译在这所学校里似乎没什么市场。

之后晓梦大呼“来不及了”,不肯再与我闲聊,只是一个劲儿地敦促我给她完成作业。最后还以我的完成时间比她预定的晚了二十分钟为由,把许诺好的晚饭给划去了。

结果我这个廉价的苦力一下午辛苦的结果就只得了一顿便宜的大伙食堂午饭——这简直就是资本主义剥削,我要向工会投诉!

我从食堂打了饭带回公寓。结果这一整天我除了早上把手机从地上捡起后就没再碰过手机,午饭后我回了一次公寓取笔记本,也忘记把手机带着了。

现在的人都把手机看的比生命还重要似的,吃饭看着手机,走路看着手机,坐车看着手机,甚至和别人说话的时候眼睛都还盯在手机屏幕上。日常生活都被一个小小的工具绑架了。可能是日常生活太无聊了,手机的生活太精彩了。

手机里有六个未接电话,都是来自晓梦的。还有一条短信,来自柏夕的,叮嘱我明天要做检查,别起晚了。

我的睡眠时间很短,一般不到四点就会醒,然后去跑步。但奇怪的是,每当要检查的日子我都不想起,勉强爬起来也还想睡回笼觉。有好几次都是被教授从床上拽起来,在半朦胧意识下被塞进车里的。

这只能说明一点:我讨厌做检查!

但愿明天早上自控力能发挥作用吧,不然教授能把我关在研究室里对着我唠叨个一整天。

今天早上见到的那个人不知道几点能来,是不是今天来其实也不知道。但无所谓,本来我也不会在晚上出门。

吃完晚饭,我打开那本名叫《青色的黎明》的书来看。

一个废弃城市的海滩,一群孩子在海水里玩耍,少女坐在画匣后对着他们作画。

少女的身后是什么?

是白骨,遍地的白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