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你是庄生还是庄严呢

晓梦一直没有说话。

她似乎在专注想事情,又是一副气鼓鼓的模样,我不敢打断她。

我们从校医院走到北面,隔了一个花坛就是图书馆了,晓梦仍旧没有开口,这让我有些无法忍受了。

“你觉得,庄生,大概什么时候能醒来呢?”

晓梦像是从梦中惊醒一般,看了我一眼。

“我不知道,随时都有可能醒来,也随时都有可能醒不来。”

“为什么呢?”声音低得连我自己都听不见,也不知在问她,还是在问我自己。

她略带苦涩地看了我一眼,低低地说了一声:“对不起……”

“什么?”我以为是我自己听错了。

“教授说我做的不对,我不该再把你牵扯进来。这样害了庄生,也害了你……他早把一切跟我说清楚就好了嘛!但我还是觉得,你应该知道,不知道对你太不公平了。哪怕你再也想不起来了,也应该知道。”

“想不起来什么?知道什么?”她越说我越糊涂了。

晓梦学柏教授叹了口气——还真的是很少见她叹气。

“我们去那边坐一坐吧,我需要慢慢地和你说。”

我们在图书馆侧边的长椅上坐下,一枚边缘带黄的叶子落在了晓梦枯黄色的短裙上,晓梦没有发觉。

“我记得我第一次见庄生时,他刚来柏教授这里三个月。那时我还没有读研,教授还只是我选修课的老师,但是我的毕业论文的选题被分到了他这里。我去找教授讨论选题,教授在忙,我就在休息室等他。恰巧他也在休息室,我们就聊了一阵子。”

“其实我比教授更早发现了庄生的异常,因为相比教授,我们聊的更多。那阵子因为毕业论文我经常跑去医院,很少能见到教授,但他一直在。他给我的毕业论文提了很多切实的建议,如果没有他,我大概是拿不到优的,可能也无法保研了。作为回馈,我送了他一个白大褂。他似乎很想要一件,但是柏夕不给。”

“柏夕看过我的论文,他知道我的水平,问我是谁指导的,我就如实说了。我那时还不了解庄生,还以为他是教授的博士生助理,我还想他怎么这么年轻。那之后教授就安排庄生做些别的事情。”

别的事情……

“是从那时,庄生就做了柏教授的助理么?”

“助理?哦,也是!庄生似乎是在心理咨询方面,也有特长。师姐你还记得第一次和庄生见面吧?那时他还是助理。”

“记得。我因为心理方面的问题,休学接受治疗的时候,见过他一次。”

“只见过一次么?”

我正在专心摆弄从晓梦的裙子上拾起的半黄叶子。

“什么……意思?”我努力回想一番,“我记得只见过他一次,我再到医院的时候,别人就告诉我,他不在这里了……”

晓梦很用力地摇了摇头。

“不是的。不只是一次,是很多次。你们也不止在医院里见面,在图书馆,食堂,校园里的角落,你们可能都一起走过。”

叶子从我手里掉了出去,被风吹走了。

晓梦微微仰头,看了看天。

“有一段时间,你们的关系发展到了非常亲密的地步。究竟亲密到什么地步,作为外人,我们就不得而知了。但是你们经常在一起。”

经常在一起,做些什么呢……

“为什么我什么都不记得?”

“因为忽然有一天,庄生不记得你了。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恋爱的原因,庄生的记忆系统产生了混乱,记忆对他的大脑产生了沉重的负担。他患了失忆症,是很严重的失忆症。前些日子,你所了解的庄生,他其实只有六个月的记忆。”

“六个月?不是三年么?”

“那是他对自己记忆的错误认知。这些年,他反反复复地失忆已经很多次了,每次只能保持几个月的记忆,但他一直认为自己有三年的记忆。如果和我教授的推测没有错,那他有关庄严的陈述性记忆也不在了,甚至他的养父养母都不记得了。但语义性记忆,即他所掌握的那些知识,不论是他自己的,还是继承自庄严的,都还在。庄生第一次失忆后,你来找过庄生。他不记得你了,你就回去了。后来我在与你交谈的时候,你已经全然不记得有过庄生这个人了。”

“庄生和我,曾经有过很亲密的关系。然后庄生不记得我了,于是我也不记得他了,是这样么?”即便是这样复述出来,我仍旧觉得这些与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晓梦看着我,笑了笑:“一点实在感都没有是么?”

外科手术。记忆移植。我和庄生……

我感觉自己快要浸入梦里了。

“你不相信么?”

“不是很能相信……但,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性。”

我对庄生,是有些特殊的感情的吧……

那天在图书馆外,我向他打招呼,看到他对我的陌生的眼神的时候,是什么感觉来着?

“我问过教授很多次,庄生这个样子,该怎么治疗,难道就让他这么下去么?但教授也没有好的办法。直到有一天,你偶然联系到我,我忽然想到,让你们见一面怎么样?因为打从你们互相遗忘之后,似乎就再没见过面。我就找了个借口,把你正式介绍给了庄生。”

“不知道庄生那时见到我,心里是什么感受呢?”

约两个星期之后,晓梦一个电话带来了庄生已经苏醒的消息。

“你想见他吗?”

“……”

“怎么了?”

“他现在状态怎么样,我见他……方便么?”

“没事的!庄生一个多星期前就醒来了,现在情况还算稳定。”

一个多星期前,那就是上次我们谈话之后没几天。

“记忆呢,他有记起来以前的事情么?还是……”

还是,又忘掉了。

“记忆还是很混乱,以前的事情想起了一些,之后的事情也忘掉了一些……但他还记得你。”

“真的?”

是记得我还记得的我呢,还是记得我自己都遗忘的那个我。

“是。我特意问了他,记不记得一个叫青鹿的女孩子。他说记得,但是我再问他更细致的内容,他就不理我了。他现在很少开口说话,总是坐在窗前发呆。教授说,他的记忆有继续消散的倾向,如果你有什么话想对他说,就趁着他还记得你吧!”

当天下午,我请了假,去探望庄生。晓梦在医院等我,把我领进了庄生的病房。

我们推开房门的时候,他坐在床上,面向窗户。窗户前有一棵樱树,只是连黄色叶子都落尽,只留下瘦削枯落落的枝干。

“庄生,青鹿来看你,你还记得她吧?”

庄生扭过头,看了看我,点了点头。

晓梦找了个凳子让我坐下,就走出了病房,关上门。庄生也转过身,面向我。

他整个人的气质和看着我的神情,似乎与前不久还见过的那个庄生很不一样。

我似乎想起了什么……

“那部小说,你写完了么?”

“还没有……”

“还差些什么?”

“结尾……不知道要如何结尾。”

“结局无非两种,要么想起了些什么,要么就彻底地遗忘。”

晓梦和庄生似乎都很关心那部小说的结局,然而事实是,我早把它丢到脑后去了。

庄生直勾勾地望着我,与其说是看,更像是在观察。在来医院的路上,我准备好了一大堆要说的话,要问的问题,但是进了这个房间后,又都忘记了。

可能不是忘记了,而是这里有一股让我什么也问不出来的氛围。

我感觉到庄生的目光在我身体的各处游走,从头发,到耳朵,到脖子,胳膊,腿,再到脚丫子。那是一种不带感情的观察,就像医学院的学生面的一具身体模型一样。看得我很不舒服。

现在站在我面前的这个人,真的是庄生么?

我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这一切都看在庄生眼里,他忽然笑了,笑得很温柔。那在我身体各部位游走的冰冷目光也散掉了。庄生又变回了原来的那个庄生。

我松了一口气,问道:“身体好些了么?”

庄生点了点头:“身体无碍的,让你担心了!”

我摇摇头。

“对不起,我不该带你去见乔奈的。”

“那没什么。我反而要谢谢你,那天和乔奈的见面,让我知道了我和庄严都不了解的苏何。庄严一直知道有乔奈这个人,但是他从来没有见过他。对于苏何的这个前夫,他曾做过许多的想象,总还是想象不出来。”

庄严的话里透着一股心酸,他微微低着头,像是忍不住似得瞥了一眼窗外的枯树。

“直到最后的最后,苏何的心里似乎还是忘不了他呢……”

“我可以问你一件事情么?”

庄生抬起头来:“什么事情?”

“乐园……的作者,是苏何吗?”

我像庄生观察我一样,观察着庄生。但是看不出他脸上有太大的神情变化。他始终盯着我看,目光不偏不倚,我反而被他盯得经常斜过眼去。

“你是猜到的,还是想起来什么?”

“想起了什么……”我不明白他的意思,所以重复了一遍。

“看样子是猜到的。不过也可能是某个记忆片段促使你产生了这种联想,毕竟人的智识和记忆总是搅合不清的,你以为自己探索发现到的,也可能是从前见到过或听到过的。”

“所以呢?乐园真的是苏何创作的么?”

“算是吧!乐园最早是苏何闲来无事时写的小说——她其实很喜欢写东西,但是都没有出版。她去世后留下两个手稿,一本是写梦的,她把自己每天写的梦都记录了下来,庄严把它整理之后,以‘青鹿’为笔名,出版了。”

“青鹿就是苏何的笔名……”

“是的,苏何的笔名就叫做青鹿。早在那本书出版之前,她就以‘青鹿’为笔名,在校刊上发表过短文……你似乎并不觉得惊讶?”

“嗯……”

“这也是,两年前你就惊讶过了。你在校图书馆翻到了二十多年前的校刊,发现了有一篇文章作者的名字和你的名字是一样的。”

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儿……

“那本《青色的黎明》,是由庄严出版的。”

“是。庄严把它交给了出版社的朋友,连书名都是出版社起的。”

“另一本,是《乐园》么?”

“我猜是的。当时两本都交给了出版社的朋友,但只有《青》出版了,另一本说是因为内容原因,出版不了。那时我和庄严已经去了国外,所以手稿也没有要回来,就不了了之了。但是我玩过《乐园》那个游戏……其实是三年前就玩过的,也是你带给我的,和苏何的手稿内容很相像,应该是以那个为剧本改编的。我猜,你下个问题是想问,《乐园》的结局是什么样的吧?”

“三年前我也问过你这个问题么?”

“问过,而且我当时就回答过你,我不知道。”

“不知道?为什么会不知道呢?”

“因为苏何的原著里就是没有结局的。”

没有结局的故事……

为什么故事会是没有结局的呢?

庄生看着我,忽然一笑:“其实你真的很适合做一个情报专员。以前我甚至觉得,你很适合做一个侦探。”

“侦探,为什么是侦探呢……我倒是很喜欢看推理小说。”

“三年前我们认识的时候,你对乐园和苏何的事情都很感兴趣。你甚至通过调查,甚至发现了一些我都不知道的内容。那段时间因为小何,我们走得很近,甚至晓梦那丫头和柏夕都误以为我们之前有了什么不寻常的关系。”

如庄生所说,我们之前并无什么特殊关系了……真的是这样么?

“我知道了些连你都不知道的内容……是什么内容呢?”

“你猜测,《乐园》的某部分情节是根据真实事件改编的。”

真实事件?

会是什么呢?

《乐园》是由连续杀人事件开始的。两起枪杀案,死者都是同一所小学的女教师。枪杀案在现实中几乎是不可能的吧,如果真的有,那就是轰动性的大事件了,不像是真的。

之后的杀人的事件也都是枪杀。为什么都是枪杀?是为了营造不真实感么?

不对!既然是改编,不会与现实完全一致吧!如果不是枪杀,而是别的什么连续谋杀案……印象中也没有这样的事情发生。虽说苏何生活的年代是二十多年前,她去世时我还不到十岁吧!但那个时候好像也没听说有什么连续谋杀案。游戏里前后死了六个人,这么大的数量,如果发生在现实,也应该经常会被人谈起的吧?

“这部分内容你还是没有想起来么?”在我沉思的过程中,庄生显然在继续观察着我的表情。

我摇摇头:“没有!而且也想不出来哪部分内容会是改编于现实的。”

“那算了,都是不重要的部分。”

庄生从床上站起,走到窗前,面向窗外。

站了有一会儿,扭头问我:“你还有别的什么想问我的事情么?”

“有!”

有个问题,我不知道该不该问,但还是想问。

“你究竟是庄生呢?还是庄严呢?”

“我醒来之后,柏夕和晓梦都曾经问过我这个问题。”

庄生面朝窗外,思索有一阵。

“早在几百年前,洛克就写过一篇相关的文章,探讨记忆移植对于道德归属的探讨,以及人格同一性的标准问题。那时记忆移植还只是个幻想。他说如果A与过去某人B有记忆,那么A与B算是同一个人。从他的观点看来,我当然还是庄生,同时也是庄严吧!”

“那你还爱着苏何吗?”

庄生没有给我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