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似曾相识的秋天

这个秋天有股似曾相识的气息。

秋天每年都会有,但每一年的秋天都不尽相同。

我是一个对气味特别敏感的人,能嗅得出一年四季不同的味道,也能嗅得出一个季节每一年不同的味道。我最喜欢春天雨后的气息,雨后泥土味混着嫩草的芳香。秋天有秋天的泥土香和花香,秋天的阳光也有独特的焦躁温热感。

一年前的秋天,我刚刚毕业,坐在档案室的青草坪上,嗅着秋天的草和阳光的味道。我看到了庄生,他从档案室隔壁的图书馆走出。我从草坪上跳起来,跑过去和他说了一声:“嗨!好久不见!”

他看着我的神情就如同三年前我在医院初见他一般惊讶和陌生。

我只能表示歉意:“对不起,我认错人了!”

此刻我的眼前是校立医院的大楼。

犹豫了一下要不要走进去,我讨厌医院的消毒水味,空间的闭塞感,还有无时无刻不在蔓延的焦躁感,冰凉的白色瓷砖墙壁,不知哪里存在的大型仪器运作的轰鸣声。这一切都熟悉而又神秘。

走吧。来都来了。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恐惧的呢。

“如果不再恐惧,你会做什么?“

神经科在与主楼相接的西侧附楼,要从主楼上到三楼后,走过天桥,再上到五楼。这里的气氛与主楼截然不同,空荡、安静而又沉寂。不时有白大褂的年轻医师走过,面带宛若神秘的表情。

三年前走过这里的时候,有一瞬间,我忽然不记得自己是谁,为什么在这里,这里是什么地方,忽然都不记得了。我只感觉到心乱如麻,头晕,四肢无力,便靠着墙壁蹲下。

这时从隔壁房间走出一个年轻的医师,把手搭在我的肩上,温柔而有耐心地询问我的情况,并扶着我去了最近的休息室。他在那里陪我坐了许久,有三个小时吧,我一直在哭,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了很多话。他一直陪在我身边,我哭的时候他给我递纸巾,我说话的时候他就听着,适当的时候回复一两句安慰的话。

他的语调很轻很轻,目光耐心而温柔。

直到另一个年轻的白大褂走进来,领我去了医生的办公室。

每个星期去一次医院,每次我都会见到他,他每次都会和我打个招呼。他记得我的胡言乱语,偶尔会笑着提及。

我的情况逐渐好转,最后一次医生通知我不用再来的时候,我想最后和他说一句话,他不在了。我向医生询问他的名字和去向,都没有答案。另有一个年轻的助理医师偷偷地对我说,那个人,不是这里的医师,也不是学生,只是个病人。

我不明白。也不相信。

直到再次在图书馆门前见到他,他已全然不记得我了。

我不相信自己记错了人,悄悄跟随他到了食堂门口。幸运的是,我认识那个与他会和的人,袁晓梦。从晓梦那里,我了解到一些庄生的情况,并由我介绍与他相识。

这是我纠缠了晓梦许久换来的。晓梦不想介绍我们相识,可能是因为她了解我,也了解庄生。

“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忘记的,你对他而言又会成为陌生人。然后反复地相识,反复地忘记。”

“那就反复地相识,反复地忘记吧!”

不止是我,晓梦,凌余,似乎都与庄生上演过多次初次相识的戏码。

我走进第一次庄生带我走进的休息室,在那里等待着的是已是助理医师的袁晓梦。

“庄生醒来了么?”我问道。

晓梦摇摇头。

“还在昏迷中。”

我有点后悔带庄生去见乔奈,那并不是为了庄生,而纯粹是基于我自己的私心。在帮庄生调查身世的过程中,我对苏何的故事愈发好奇。

当看到档案上苏何的相片时,庄生想起了在她梦里自杀的女孩子,我则想起了《乐园》的女主角。

这种联想远比庄生产生的联想奇怪得多。在没有任何故事性联系的基础上,看到了苏何的相片,我觉得她很像乐园的女主,一个由玩家操控的虚拟人物。

不仅如此,我也觉得她与我很像。即便我们除了毕业于同一所大学之外,没有任何联系。

苏何和《乐园》是有关系的。苏何与我也是有关系的。我固执己见地这么觉得。

我还觉得我必须要找到证据来证明我莫名其妙的猜想。

我,《乐园》,与苏何,这三者应当是有关系的。这点只能从苏何的生平来求验了。

我想见一见乔奈,但我没有办法自己去找他。只有庄生才能逼近故事的真相,而我,我只是个局外人。

在与乔奈交谈的过程中,这种相似更家深切了。我几乎是坚信了《乐园》与苏何是有关联的,但我与苏何,却疏远了。

我积攒了许多问题在嘴边,却一道也没有问出口。因为庄生晕倒了。

两个星期过去了,庄生仍旧昏迷不醒。

今天是晓梦把我叫到了这里来了的,她在电话里说,有些事情要向柏教授“问个清楚”,她觉得我也需要在场,我“有权知道”。

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有权知道”。但是我想知道。

我认识柏夕,前些年医院接受治疗的时候,他是我的主治医师。那时我曾向柏夕询问庄生,他连名字都不肯告诉我。如今因为我的原因,庄生躺在病房,昏迷不醒。我有点害怕见他。

但是我想知道。

庄生是苏何的养子。

乔奈说,苏何在信中说,她收养了一个生活有障碍的小男孩儿,起名叫庄生。

生活有障碍……是什么意思呢?

这是我在意的点之一,只是那天没有问出口。

“柏教授……还在忙么?”我问晓梦。

“教授还在接待病人,我已经跟他说过了,一会儿他会来找我们的。”

尽管房间里只有两个人,晓梦只在我刚刚走进的时候看了我一眼,随后她的目光就盯在一本杂志上,死死地不动。我在三年前曾经坐过的沙发上坐了下来,我瞥见晓梦手中杂志的封皮,那似乎是一本外文杂志。晓梦的眉头紧皱着,神情很严肃,我不敢询问太多,只安静地坐着。

沉默了有一会儿,晓梦才似记起来房间里还有个人似的,把杂志合上,把目光转向我。

“师姐,你的小说……写得怎么样了?”

“没什么进展,还是处在原来的位置。”

“依旧处在瓶颈期?”

“是,依旧不知道要如何往下写。”

“庄生也没带来一些灵感么?”

“没有!最近我都开始考虑,要不要就此放弃好了呢!”

“那还真的是遗憾呢!我对于故事的结尾很好奇呢。”

自打到医院实习后,晓梦忽然变得很成熟。虽说从前就是个有些霸气和强势的女孩子,最近却是连那点孩子气和活泼劲儿也没了,总是陷入沉思中。

这会和庄生有些什么关系么?

我不敢确定。

小说的话题结束后,又陷入了沉默。晓梦找了把椅子坐了下来,开始往一个小本子上写东西。好在休息室里有一扇窗子,我可以看向窗外,也不觉得无聊。

约过了有半个小时左右,走廊上出现了谈话声和走路声。再过了一会儿,身穿白大褂的柏夕教授出现在了休息室的门前,对着我二人说道:“好了,跟我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