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哲学,公交,圈子

我不知道韩复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迷恋上哲学的。就是某一日开始,我们之间的谈话越来越抽象,越来越离谱。他一个人能够喋喋不休水都不喝地讲一到两个小时,甚至都不给我一点思考的时间。他讲话的时候,我只是茫然地做一个无知的听众,偶尔会有一点交流互动。待他讲得累了,我们再聊一点八卦家常。我对这种相处模式丝毫不感觉厌倦,反倒乐在其中。

听他讲话的时候,哪怕是不能完全理解他想表达的意思,也不会觉得烦闷。我喜欢他的声音,沉沉的,略带鼻音,有些沙沙的,但够慢够沉稳;喜欢看他讲话的样子,有些专注,有些忧郁,讲话的时候,总是侧着头望着窗外。

我们每个星期都要见一到两次面,有时在学校的咖啡馆,有时在校外面的冷饮店,有时就约在图书馆门前,然后绕着校园的小路走过一圈又一圈。他时常喋喋不休地讲话,时常一言不发,背靠着角落里的墙壁,抽着烟。我蹲在他旁边的墙角,逗弄着学校里的流浪猫玩儿。

除了韩复外,我和大学里的同学都比较疏远,即便是宿舍里的,也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不与任何人亲近。就如韩复所说,无论是课堂,班级活动,联谊,我都将自己埋身于角落里,藏匿于黑暗间,将他人的亲近示好统统拒之门外。也不是刻意拒绝,只是习惯性地逃匿人群,习惯性地作为一个被消失的存在。

韩复不知是不是也如此,他认识的人似乎很多,走在路上会有很多人和他打招呼,但他似乎也没有特别要好的朋友,总是一个人。即使不是他刻意找我出来的时候,即使是在校园的某个角落里偶然遇见,他也总是一个人。

寒假将至的时候,我叫上他一起买票回家。他回我说:“你先回吧,我晚些再回。”我猜想他可能是觉得父母已经离婚,回家有些尴尬。但他还是送我到了车站,寒假在家也没见着他。开学后,当我再见他的时候,惊讶地发现——

他竟然胖了,而且整整胖了一圈!

这是跟我高中时候的记忆相比,大学后也许是因为总见面,并没有太明显的感受。寒假休息了两个月,当他再次站在我身前的时候,顿时感觉他都能将我整个装起来了。

当时忍住了没有吐槽,但是耐不住他发胖的速度越来越快,再也没有办法和当年那个高挑的少年联系在一起了。我趁着跟他在食堂一起吃饭,他起身去打第二碗饭的时候,问他道:“你现在有两百斤了吧?”

他淡淡地回我道:“怎么可能?我这么瘦!”

我一口汤全喷了出来。

当然,韩复最后还是承认他是胖了,而且胖了很多。

“大学以后就没怎么运动过,总是闷在图书馆里看书,烦心事儿少了,饭量也就大了。以前总是不想吃饭,可能一天下来就一顿饭。现在则是怎么吃都吃不饱……”

我就只能便叹气便摇头。

韩复如今确实比我还宅。我虽然没有参加学校里的什么社团活动,但是周末以及没课的时候,总会去逛逛周边的景区,或者随意乘上一辆公交,任它将我载到哪里去,只为隔着车窗,望一望这个我无论生活了多少年仍旧觉得陌生的城市。

韩复加了不少社团,还在校学生会挂了个名,但没见他参与过多少活动。好像一踏进校门便再不会出去了。他喜欢待在图书馆里,并常年驻守同一个角落,手机关机,塞上耳塞,与世隔绝了一般。每当我要找他电话又打不通的时候,便来这里找他。他的专注是真的专注,如同沉浸在一个异世空间里,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了。就连我走到他身前,在他对面的空位置上坐下,他都要许久才能发现。

其实有一些所谓的天才,并不俱是理解力记忆力或者想象力有多过人。如同韩复,他能够近乎完美地掌控着自己的状态,尤其是注意力,几乎能够做到不被任何事情所干扰。在各种状态下切换自如,这一点,我是远远做不到的。

但,即便如此,即便我承认他专注的神情有些迷人,我是觉得,他不能够再胖下去了。

于是我威胁韩复说:“你要是再胖,我就假装不认识你了!”

韩复皱眉道:“你就这么在乎外表?”

我认真地回他道:“没错!”

他紧皱着眉头,陷入沉思中。我以为他会再来长篇大论地谈一些表象与实质一类的内容,已暗地里准备好了反驳的话。

谁知他一开口就是颇尽无奈的两个字:“好吧!”

在极不情愿地说出这两个字后,韩复当真开始减肥了。为了减肥,他整整在我眼前消失了三个月,这三个月完全摸不到他的影儿,也不在图书馆。

最初说是两个月。

“要是两个月后,我还没有瘦下来,你就当不认识我吧!”

两个月大概没有成功——估计自己还没有满意,就又拖了一个月。眼看着暑假就要到了,我都怀疑他是不是瘦不下来觉得没脸见我就此消失了,他突然给我发了一条短信。

“还在外边闲逛?马上期末考试了,不用复习吗?”

那时我正在公交车上昏昏欲睡,看到他发的短信立刻精神了起来,回他道:“无所谓了,反正也学不会。”

“这么简简单单地就放弃了?”

“没什么可放弃的。我不想为了考试而学习,很无聊。”

“那么你想为什么而学习呢?”

“学习,学到知识。”

“学而不用?”

“用也不会用到考试上!”

“哈哈!你现在不想用到考试上,以后也不想用到别的事情上的。考试也好,工作也好,都是一样的,不过都是生存的工具。”

“活着便是为了生存吗?”

“不然呢,你还能指望生活带给你什么意义?”

韩复的话总是看上去很有道理,但,永远说服不了我。我转个话题,问他:“你瘦了么?”

“瘦了!”

“真的?”

“真的啊!”

“让我看看!”

“忙着复习呢!”

“……”

突然间不想理他。

暑假很快开始,这次没有急着回家,也不想回家。回家总有冲突,高中的时候一天到晚催着我学习,恨不得把我绑在书本卷子上。到了大学以后,我想安静地坐下看会儿书都觉得我在偷懒,要么便催着我拖那一天要拖七八遍的地,要么就是催着我快点找对象。

父母真的是一对矛盾的混合体。高中的时候稍稍和异性接触一些都要亮起红灯,一个高考结束后瞬间转性,恨不得我立刻带回家个男人来。

这其实也怪不了他们,他们把自己的人生设定在一个社会的常规所划定好的框框下,只要不跳出这个框框,无论幸福与否都觉得安稳。他们不管你幸福与否,也不理解什么才算是幸福,他们只求安稳,也只求你安稳。

然而理解归理解,我依然不想按照他们勾画的框图行事。既然在一起总有冲突,那么便少接触好了。

于是暑假开始,我便去快餐店打工。我知道韩复也不会回家的,便问他要不要一起来。

“你赚了钱,想去干什么?”

“出去玩儿!”

“去哪儿玩,这点钱够吗?”

“够的吧,又不是要去到大洋彼岸。”

韩复的确是瘦了,瘦了一点,还没有瘦到高中的程度。

“高中那是病态,整天抽烟不吃饭,整晚整晚打游戏,不瘦就怪了。”

“所以你是瘦不回去了是吧?”我还是觉得可惜。

“别这样,我已经很努力了。”

“好吧,那我就勉强接受了。”

韩复只陪我打了一个星期的工,便不干了,说要回学校去商讨课题研究。

“这么早?大一就开始?”

“早些准备嘛!”

“好吧!装得很用功,你就是想玩儿吧!”

“哈哈,被你发现了!你也别总忙着打工,大好的时光,多跟朋友玩儿一玩儿!”

“都回家了。”

“总有没回的吧?”

我明白韩复的意思,他知道我总是喜欢独来独往,想让我多结识一些人,他甚至曾想把我拉到他的圈子里去。但是认识再多的人,又有什么用呢?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当你把注意力放在一些人身上的时候,总会忽视掉另一批人。我无法做到对每个人都好,那就只能和每个人保持距离,包括韩复。

我知道韩复已经有了他自己的圈子,刚上大学来的时候,我们都是浸没在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茫然无知,只有彼此间那份似是而非的相识能带给彼此一些安全感。而韩复,在他那以故作叛逆的姿态抵抗着的压在他身上的残酷重负消匿之后,亟需一个了解并理解他的人,予以他共鸣与解脱。

当他的生活逐渐步入正常轨道之后,慢慢地,便不需要我的存在了吧。

这一点,我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感受到的。即便我们后来的关系有了更进一步的发展,这种感觉依然存在,消磨不去,成为横在我和他之间的一道坎,慢慢地,向着一堵墙演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