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腐的气息,弥漫在灰邬邬的走廊间。摇曳的白炽灯忽明忽灭,足底踏落在水泥板上发出空洞的声响。婴儿的哭声,狗吠声,老人家的呵斥声,甚至夫妻的拌嘴声,都清晰可闻。水泥的台阶在剥落,褪色,在暗黄的灯光下,显得阴森恐怖。一脚一脚踏上去,仿佛踩住了无数的魑魅魍魉,小鬼四散逃窜。墙壁间似有“扑隆”“扑隆”的回音。
夜已深了,这座城市,乃至这栋楼依旧没有半点入夜的感觉。我想起了当年与韩复的辩论。白昼与黑夜一般,无甚分别。
走到最顶层,用钥匙“撬”开沉重的铁门。这种门,从前只在电视上见过,属于八九十年代的“古物”。事实上,这栋楼也恰建成于那个时候,就这样维持到了现在,无论外表还是内里,都没有丝毫的改变。
铁门被“撬”开后,我用钥匙打开内里的木门,房间里女子高声谈论着的尖锐的声音已经渗入耳中。我不知道他们在谈论些什么,听不真切。他们说话的声音是听得见的,也知道他们说的是汉语,甚至是标准的普通话,但我不会让我的脑子去编译他们的语言 。
也就是说,我不想听清他们在说些什么,但我没有办法拒绝声音,我只能拒绝接收他们的语言符号所表达的内容。明星八卦,打折促销,廉价化妆品,还有公司里白痴,男人都是白痴……这些猴子都能理解的事情范畴,我不想去听。
回房间把包扔到床上,然后直接冲进了卫生间。四个女人围坐在一起说话,她们并没有注意到我。我急急忙忙洗了个澡,然后回到床上,塞上耳塞,拉过被子睡了。连同语言和声音一起隔绝,我强迫自己进入梦乡。
搬到这里来两个月,在这里住了两个月的我甚至连室友的名字都叫不全。我清醒地面对着她们的时间屈指可数,每日重复着早起上班,下班睡觉。周末即便不在公司,也会乘公交车去城市的郊外,继续着我大学期间漫无目的城市探索行为。这个出租屋于我而言,只是一个单纯睡觉的地方,没有任何深意。
大学毕业之后,原本孤僻的我更加孤僻了。除了团队那几个人,我甚少与他人接触,几乎不与他人说话。我真正与这个办公室以外的世界,隔绝了。
只有在这里,我才会感觉到放松,亲切,才能感觉到自由。外面的世界都是拘谨的,不和谐的。
我对这间工作室的依赖感,并不仅仅依托于这毫无隔离感的圆桌,和可以随处拖拽的凳子,也并非来源于持续不断供应的咖啡水果,也并不局限于它的悠闲,它的激昂,它的创新——不,最主要的并不是这些。这些都不是最核心的。
环境只是外界的刺激,真正主导氛围的,是人。
姚木,他才是这个团队,这个工作室真正的灵魂。
我刚毕业的那天,姚木实行了他当初说过的话,交给我一个项目:撰写一个“便签墙”的小网页,功能类似于留言板,但要模拟便签墙的形式。
“UI可以找素材,反正你也画不出来。到正规素材网,找到你需要的素材,如果收费,告诉魏央让她帮你买。或者css,canvas都可以,风格随你定,语言随你挑。总之一个星期,我要一个可用的成品。”
“一……一个星期……”我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学了那么久,但web APP ,我还一次都没有实战过。这不算难,确实不算难,如我一般的 新手,脑子里已经有一个模糊的思路了,可是真正上手之后……
“这很难吗?我一天就能搞定了!”
他惊讶的样子不像是假装的,也许他给我这一个星期都觉得长了。
我不禁叹了一口气:“可以……用框架吗?”
“可以。但插件就别用了,用不到,影响效率。”
我倍感压力地抱着我的笔记本,拖着椅子找个空位置坐下来。
那天恰好是周一,下个周一我就要把做好的web APP上线放到姚木眼前给他看。每日的日常工作还要继续着,不能耽误。我只能硬着头皮,排除一切杂念去做了。
功能其实很简单,利用手边堆着厚厚的一叠工具书,一天下来便可实现了。但我若这样交给姚木,立刻就可以卷铺盖走人了。数据存储,交互,UI,安全,方方面面都要考虑清楚。我把我能想到的用户可能的操作都写在纸上,然后一一测试安全性和操作性,这比起基本功能的实现几乎是几倍的工作量。我沉浸在这里面,几乎要姚木过来拍过一下,我才能意识到,已经十点了。
“怎么样,时间来得及吧?”
“应该……来得及吧……”我关上电脑,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道。
“是吗?我刚刚瞥了一眼你的笔记本,已经差不多成形了吧!”
“是,但还有些问题……”
我和姚木是最后离开办公室的,也是最后离开大楼的。值班室的老保安正靠着玻璃门睡着,姚木冲他喊了一声:“大爷啊,关门啦!”
那老保安被吓了一跳,身子一抖,从椅子上弹了开来。
姚木笑了笑,回头看了我一眼,却见我不断地打呵欠。
“住的地方找好了?离公司远吗?”
“不远,公交半个小时。”
我揉了揉眼。说来也怪,在公司的时候感觉不到丝毫的困意,一旦走出办公室,简直是倒地都能睡着了。
姚木目送我上了公交 后,打车离去了。
那一周的周末两天,我都在公司加班。APP的制作已接近完成,这个进度非常出乎我意料,但应当在姚木的意料之中吧。不过我仍旧是没有信心,仍旧不停地测试优化,测试优化,反正距离deadline还有时间。
周六的办公室里一半人都在,但姚木不在。周日我来的时候,姚木已经来了,那一天也只有我们两个人。
姚木看到我,微微有些惊讶:“你还在搞那个小东西?那个小东西有那么难吗?”
“不算难,但我第一个做的,总要做到最好……”
话虽这么说,我对成果已经很有信心了。那天去加班,只是单纯地不想待在那个嘈杂的出租屋里。
于是那天的结果变成了我听姚木讲了一整天的课,也聊了很多闲话。
姚木似乎是一个人住在这座城市里的,他父母都在另一所城市里,从初中开始,他就没怎么在父母身边,一直都是一个人在国外读书,直到两年前回国。他无意参与父母的企业,现在的这家公司的CEO是他父亲的老朋友,也算是他的老朋友,他算是借了他的地盘和资源做自己喜欢的尝试,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盈利。
“那……真的有盈利吗?”
姚木摇头道:“我并不清楚,财务是总公司管理。那些事情,我并不想知道。”
若非如此,他完全可以拿出一笔钱来创业,而不必寄人篱下。韩复说的没错,这个团队也好,这个工作室也好,都是他自娱自乐的玩具箱。结果如何,他并不在意。哪怕失败了,被强制解散了,他也可以另辟蹊径,寻找其他的玩具。
好个任性的人啊!
他大概从来没有想过,对他而言的玩具,对我们这些普通的团队成员而言意味着什么吧!即便如此,我还是宁愿留在这里,做他的试验品,哪怕失败也在所不惜。
他身上有一种东西,让我盲目地憧憬着,无关身份,学历,无关相貌,才华。这些都无关紧要,单单是那一份无所畏惧的“任性”足矣。那是踏足于社会之上,又无视社会规则的任性。我也曾在韩复的身上模糊地寻找着,但最终韩复为这社会所同化,妥协了——和姚木相比,他终究算不得天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