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博客,爱情,山

回到宿舍时已经断电了,摸黑爬到床铺上,打开了笔记本,开始写博客。

我是从大二时期开始写博客的,那时候传统博客已然褪色,社交平台大行其道,让我打字心底里反感。我不喜欢热闹,也不喜欢把自己赤裸裸地晒在外边由人观看,好像演员一般,由人欣赏,由人品味。在社交软件时代,人人都可以是明星。

我需要一个远离尘嚣,远离喧闹,而又不全然封闭的地方。

于是我租下了一个虚拟空间,租了一个繁琐且不明其意的域名,架设了一个小小的网站,把它作为了我的博客。

博客的名字就叫做:墙角。

韩复并不知道有这样的一个地方存在,其他人也不知道,在我认识的人中,没有人知道。

我总是在夜晚时间写作。在宿舍熄灯断电之后,在其他人尽皆睡去之后,甚至睡了一小觉夜半醒来之后写,在一片安宁杳无人声的寂静里,反省着自己的内心,写下或长或短的文字。

宿舍里略起时现时没的鼾声。我盯着电脑的显示屏望了许久,最终打下一行字:

“爱情。我真的需要爱情吗?”

笔记本合上后,我钻到被子里,不知不觉竟有眼泪落了下来。

第二天一觉睡到了中午,尤没睡够似的,懒洋洋地不想起,在被子里面翻身打滚。直到肚子饿得叫了好多声,我从枕头下掏出来手机,才发现好多个未接电话,都是来自于韩复。

我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韩复是知道我有在周末睡到中午的习惯的,他在这个时候疯狂地给我打电话,肯定是有急事。于是我拎着手机,去到了宿舍外的走廊,给他回了一个电话。

“滴……滴……”的长音有规律且不带感情地传来,莫名地加深了心中的不安感。

没有接通。又打了一遍,响了两声后通了。

“韩复?”

“嗯……你醒了?”

“醒了!你怎么了,上午给我打这么多电话?”

“没什么。就是想告诉你,我下个星期要出国一趟,会赶在期末考试前回来。”

“出国干什么?交换吗?”

“哪有交换两个月的?出去做调研。”

他没有细说——估计说了我也不明白。

“星期几走?”

“下周一。”

“这么快?!”

“嗯……手续差不都都已经办好了。昨天……没有来得及和你说。”

“好吧!我知道了,注意安全。”

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或者还没想好怎么说,或者是还在犹豫要不要说。总之我没有等到他说出口,便将电话挂掉了。

韩复去到了大洋彼岸,去到了我所向往着的国度,那个自由开放的国度。虽然韩复说,我只是雾里看花地望见它的表象而已,在没有生活过之前,是不会真正了解那个地方的。

哪里都是一样的,所谓的社会便是牺牲自由换来契约秩序的社会。不会有真正自由的存在。真正的自由,是你想都不想要的,最原始,最粗野的自由。

我也深信他话语中部分的正确性,人总是对未知的环境,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或是恐惧。但当你满脑子都是对当下境遇的不满时,幻想,哪怕是真的幻想,也能带来一点曙光和慰藉。

韩复走之前,我甚至没有试图和他再见一面。虽然明知他这一去并不会很久——韩复说的是两到三个星期,我却私心里已经做好了长久分别的打算。

校园里,最顽强的野花也静悄悄地落了,一场风带来一场寒。野猫也不躲去了哪里,逛遍了校园的每一个角落,也未寻到一只。无声无息,静悄悄地来,也静悄悄地走,如同我和韩复间的感情一般。

周末,约了陈芸去爬山。爬到半山腰的时候,感觉到累了,走不动了。一边坐下休息,一边拿着矿泉水大口大口往嘴里灌。

陈芸站在一旁看着我道:“你体力好差!大一的体育课是怎么熬过来的呢?”

“每一科目都将将及格啊!”我把瞬间只剩三分之一的矿泉水盖子扣上,放到双肩包里。双手拄着地面,身子向后一倾,仰头望着天。天淡蓝地有些纤弱,大朵大朵团簇的云,让人很有一种一把抱住咬上一口的冲动。

“你还是准备考研吗?”我问陈芸道。她依旧站在一边,一只手插住腰,目光也随着我望向头顶。

“也许吧……我不知道。继续读下去,又担心我未来读的书,可能与我想象中的不相符。”她又望向我,“你呢?没有想过继续读书吗?”

我摇摇头。

“没有,我原本就不想读书。来这里上大学,只是为了离开家而已。”

“你就这么厌倦家里吗?”

“那不是厌倦。只是……畏惧。”我一边回忆着,一边努力斟酌着词语,“那时候没别的想法,就是恐惧……很害怕,如果我那个时候没有迈出来,我是不是一辈子都会被束缚在那个地方?”

“你父母的控制欲就那么强烈?还是自己的被害妄想?”

“都有一些吧。我父母只是想让我选择他们眼里最安稳的人生。而我, 一直都在恐惧着。具体恐惧什么,我也说不清楚,也许是父母,也许是家,也许是老家相熟的那些人,也许是过去的生活……一旦恐惧就想要逃,给自己寻找的诸多借口,也许都是为了逃而已。”

“那现在呢?你在逃避什么?究竟是大学?还是韩复?”

陈芸将目光从我身上缓缓移开。那朵团得蓬松巨大的云忽然间就散开,藏在其身后的日就暴露无遗了。还没来得及将目光收走,那光便直直地射了下来,灼得双目有些疼痛,遂闭了眼。再睁眼时,瞳孔前已是朦胧一片。

陈芸转身向着山上继续爬,我揉了揉眼,背起双肩包,紧跟在她身后。

韩复刚走的那阵子,几乎每天都会发来一两条短信给我,每条短信都很长,字数很多。但没有一句问候或想念的话语,都是他在国外的见闻和感悟。我只回复了一次。

“你真的是去调研吗?难道不是去玩儿的?”

他回复我道:“一半一半吧!事情不多的事情,就四处逛逛。别的不说,乡村风景真的很好,很幽静。”

后来大概是觉得短信可承载的内容太少了,便改为发邮件。每篇邮件都是长篇的旅行游记,附带很多画质较低,但单是风景便已足够吸引人的照片。

我发短信吐槽他:“摄影技术有待提高。”

他回复我道:“没办法,手机像素太差,又没有相机。”

“但已足够吸引我了。你这是在故意诱惑我吧?”

“是又怎么样?你能立刻飞过来吗?”

我发过去一个“敲打”的emoji表情。

“哈哈!其实对你来说,去哪里都无所谓吧!不管是不是真的更加自由开放,不管风景有多美,你只是想跳出现在的那个圈子吧!”

“那又如何?人总是对未知的世界怀抱着幻想的啊,哪怕那是多么地不切实际!”

“不是每个人都这样的,还是很多人安于现状的圈子,畏惧着外部的世界的。”

“因为现状让他们感觉到安逸吧,我不一样……”

“对,你不一样,你对未来感觉到恐惧。你对现状不满,其实也是对现状中的自己不满。你怕遇见这样状态下的未来的自己,又不知如何改变。只能寄希望于环境的改变,可以为你带来机遇……”

“好像你比我更加了解我自己的呢?”

“也许吧!其实是很多事情你明明知道,却又视而不见……啊,不行!我要睡了。”

我看了一眼时间,差十分钟两点。立刻合上笔记本,拎起书包,冲向教学楼。

韩复说的没错,他很了解我,但更加了解我的是我自己。只是,人总是倾向于不承认自己的软弱的,直到许多年过去时过境迁之后,才能明白这一点。韩复,也是同样。

老教授在讲些什么全然听不清,他操着一口浓重的方言,语速极快,声音却似蜜蜂。我本可以换到第一排的空位置上,但没有动。这大概基于我对自己清醒的认知:他将的这些内容,即便我能听得清,也不会进入到我的脑子中去的。

高中的时候,遇到不想听的课,我都会在桌子上,在书本的掩护下放上一个空白的本子。本子是全然空白的,连横线也无。封皮也撕掉,只留下一打连接在一起的白纸。我脑海中的世界也如同这张白纸一般,可以肆意绘制,肆意填充,肆意构造我所需求着,我所渴望着的世界。

大学与高中唯一不同的一点是,无需任何掩盖措施,大学的课堂上,做任何事情几乎也不会有人注意,更不会有人问责。大学便是自由如此的世界——如果把自由定义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似乎是如此,又似乎不是——我毕竟不能在上课的时候扔个手榴弹进来。

正如教科书与心灵鸡汤“教导”我们的一般,自由是相对的。相对的作为形容词是存在的,可以作为名词存在呢?程度又如何界定呢?

我取出本子,在上面写到:“五年前的我是什么样子的?我已全然不记得。正如我不记得去年的我在想些什么。上次回家,见到一些人,他们都说我没有变。我真的没有变吗?韩复是变了的,至少大多数人眼中的认知是这样的,如今的他与高中时期的他似乎不像是同一人,唯有天才这点不变,天才仍旧是天才,我们仍旧是普通人。这原本便不会随着时间轻易改变。但在韩复自己看来,他真的有所改变吗?或者说,他真的变了吗?别人眼中的韩复,我眼中的韩复,韩复自己眼中的韩复,以及过去的韩复,现在的韩复,这其中,真正的韩复真的存在吗?”

晚间,我打开博客,准备将今天一整天胡思乱想的成果梳理一遍,发现了一条留言。

“爱情,你觉得它有必要的时候便需要它,你觉得它无必要的时候便不需要它。不止爱情,生活,乃至生命皆是如此。没人能真正强迫得了你。”

我回他:“这似乎是废话?”

他回我:“什么不算是废话呢?你仔细思考一下日常从你口中、从他人口中说出的那些话。哪些是能真正地起到‘沟通’这一作用的呢?话语最初的意义是沟通和交流,如今却已不是那般简单了。”

“也是。不知什么时候起出现了拐外抹角地说话,明明两三句话便可以准确传达得了的信息,偏要拐弯抹角地说话,让你好像听得懂又好像听不懂。你若不能准确理解其意,他人又要责你不能察言观色。”

“所以啊,语言至少三分之二都是有废话堆积而成。”

“所以你究竟想表达些什么呢?”

“没什么啊,都是废话,胡言乱语而已!”

我忽然间很好奇,在人类的语言诞生之前,人是如何思考的?毕竟,语言已成为我们思考的必要载体,辅以部分音像。如果少了语言,只有影像,那真的算作是思考吗?刚刚出生尚未学会说话的婴儿的脑子里大概就是那样一种状态吧?动物是否真的没有意识?除了身体的感官反射,牠是否认知得到自己与他人的存在?是否能真实地认知到自己是在活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