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区里总是有很多野猫。是野猫也是夜猫,总是在夜间出现,白日难得能逮住他们的影。下班的时候,望见塞满猫粮的盘子放在小区门口的告示牌下,第二天再路过之时,则是空荡荡的一只盘子徒留几处残渍了。
两个多月前,晚归后在告示牌下猫盆边发现了一只怀孕的母猫。后来我时常坐在窗子边盯着她那愈发低垂的肚子,期待着小生命的降临。再后来,母猫消失了几日。待她再度出现在我视野中时,肚子已恢复了原状。
这大概已不知是她第几次成为母亲了。每一日的行动和作息与以往并无相异,但某一处定有一汪生命静待她的滋补。我期望着望一眼那些刚刚落地的小生命,但心知那只是我自私的想法。
在他们成长之前,不应当由我这样一个人类来束缚他们。他们应是自由的,哪怕是虚假的自由。他们也应是属于自然,属于天地,而不属于这一方窄窄的箱子。
我抑制着自己想要收养一只流浪猫的冲动,只作为一名观测者,远远地眺望着他们的故事。
直至某一日起,母猫消失了。
也许是被人领养走了,也许是带着小猫们更换了地盘,又或许是出了什么事故。总之她没有在平日惯常的时间里出现在告示牌下。
一日没有出现。
两日没有出现。
接连几日都没有出现。
告示牌下的猫盆仍旧每日会被填满,但早晨起来不再是空荡荡的一片。而是消匿一半,留余一半。
看样子母猫离去之后,还是有其他的猫躲藏在某个角落里。
一成不变的日子,没有波澜。我开始想念那只母猫,不知她是否安在。
B市的最后一场秋雨带来了一场霜降,从箱底翻出了厚厚的棉衣。还要待半个月才能供暖,房东留下的只有一床薄被,夜间睡觉时要将棉衣盖在身上,还是不时会被冻醒。
最终周末的时候,去了一趟距离最近的百货市场,买了一床厚被子,被我半拖半扛地带回了小区。走进楼层的时候,一楼的保安大叔正试图将一只小猫从楼内撵出去。那是一只看起来最多只有两个月大的三色小奶猫,毛色以白为主,带着不规则的黑黄图案。躲在门后,身子团成一团,发出若隐若现的微弱叫声。我走进来的时候,他抬起毛茸茸脏兮兮的小脑袋,黑溜溜的小脑袋下带着一圈红,像是受尽了委屈。
“外面很冷吧?”我轻轻地对着这个小生物说道。
保安原本凶巴巴地对着他,见到我来,有些难为情地解释道:“这边很多住客怕猫,所以……”
“嗯嗯,我知道,但是现在天气这么冷,放他出去肯定活不下的。这么小,应该是被母猫抛弃了。”
我走上前,把小猫抱在怀里,哄了哄,一只手拖着被子,一手抱着他乘上电梯。回到房间后,把被子扔在地上,找了一件旧衣服包着他,带去宠物店洗了个澡,顺便买了点猫砂猫粮。
这只小东西便和我一起在这个狭小的出租屋里住下了。
相处了两日,小东西终于从她那用旧衣服堆砌而成的状似温暖的巢穴中走了出来,开始在房间可见的空间里探索属于她的领域。
看着她活泼好动的小模样,我开始琢磨着给她起个名字。
要叫什么好呢?
嗯……就叫咔咔吧!
“咔咔……咔咔……”
我叫她她并不理我,只是用力地冲啊跑啊。似乎是在角落里蜷缩了许久,两只腿迫不及待地要动一动,抓都抓不到。
从此每天下班后,我不再有其他的事情需要做,只是趴在床上,静静地望着她从一个角落穿梭至另一个角落。
她总是动的,无时无刻不在动。她的动和我的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下了班的我,只会一头栽在舒适的床上,再不想起身。顺便说一嘴,这张床真的很舒服。
晚上她会钻到我被子里睡觉。没有供暖的时候,房间太冷,我舍不得放她在外,便将她抱进我厚重的被子里。供暖开始后,不会特意抱她进来,她也会每晚习惯性地钻进来。贴着我的手臂,在被子里团成一团。
这个小东西,她让我在一个人孤单的时候,也不会陷入那些不必要的思绪中。
似乎是只要看着她,静静地看着她,便已满足了。
B市的天愈来愈寒,我却愈来愈怀念起家乡的雪来了。
家乡的雪是悲壮的,气势磅礴的,大有湮灭万物之势。除非上课的日子,慑于寒风,不敢出行。躲在被子里,手指划过满载水汽的窗子,冰冷的触觉由指尖及内。干脆用手掌一抹,在窗子上开处一辟通透之域,窗外,天地一片苍茫。
来B市数年,也见证过几场雪,和记忆中家乡的雪相比,都不由得显得小家子气了。怯生生的,像极了怕见外人的小姑娘。
许是因为今年的风刮得更猛烈,雪也壮了胆,簌簌地敲落在窗前。天色阴沉地分不清子丑寅某。身上穿着的薄棉衣是大一买来的,已经有些不耐寒了。羽绒服被我送到了干洗店,周日再去取。即将迎来的是两天周末,可以整日宅着陪咔咔玩儿。
步行回到小区的时候,风大得有些离谱了。我缩着脖子,抱着双臂,恨不得把身体团成一个球了。快步走进楼里,准备上电梯的时候,听到了有人叫了我的名字。
“朱蕊!”
没有想到会在这个地方听到我的名字,停下脚步,愣了愣,然后寻找声音的来源。声控灯已灭,楼道里黑漆漆的,静得可怕。直到那声音再次响起的时候,循声望去,在黑暗中辨出个人影来。望不清脸,声音却是熟稔的。
“姚木?”
玄关处的楼门被猛地推开,合上,传来一声巨响,惊醒了声控灯。我瞬间望清了那人的脸,是姚木没错。
一瞬间脑子是空白的,没有时间去想姚木为什么会在这里,之前的时间都去了哪里,为什么回来找我,又为什么要在我楼下等着我。恰巧有人来按电梯,我同他一同走入,姚木也自动地跟在了我身后。
十一楼很快便到,姚木跟在我身后出了电梯,然后等着我开门。一路上我什么都没说,他也什么都没说。跟在我身后,好像幽灵一般。
我一边转动着钥匙一边说:“要是你现在拍我一下,我肯定会吓得跳起来。”
然后他像很听我话一般,真的拍了我一下。倒是没有被吓得跳起来,身子也用力抖了一下。
姚木禁不住笑道:“我是鬼吗?”
“鬼才不可怕,像你这样无声无息地,又不知道从哪儿出现的人才可怕。”
我笑着推开门让他走入,顺便弯身捞起一只试图“越狱”的小东西。姚木对这个房间似乎比我还熟,瞬间按下了我每次都要摸很久的开关。我立刻将门关上,将那些试图夺门而入的风挡在了外面。
“女孩子吗?”
他望着我怀中挣扎着的小东西问道。
“这你都能看得出来?”
“瞎猜的。”
姚木到了我这儿,竟像是到了自己家一般自在,就近找了张椅子坐下来,反倒是我像个外来人一般尴尬地在一旁僵了一会儿,然后在床上坐下。小东西瞬间从我怀里蹬了出去,开始在房间里乱窜。
我望着姚木,他的目光随着小东西在移动。
“你也喜欢猫吗?”我问他。
“我对长相可爱又活泼好动的东西并不反感。”
咔咔跳上了厨房的台子,将调料瓶推到了地上,我起身过去将调料瓶拾起了,然后回到床上。
“新的岗位如何,还适应吗?”
“适应是适应了,只是比较无聊。”
“还是从前的工作比较好,是吗?”
“算……是吧!”
“怎么这么不情不愿的?”
“倒也不是……”
“那是什么?”
“从前的工作的确有趣些,但是清闲的日子过久了,人也难免变得懒惰了……”
“如果我这边重启一个项目,你会来吗?”
咔咔跳到了姚木的腿上,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团成一团,像只毛茸茸的小球一般,小脑袋埋在爪子下边,竟是睡了。姚木轻轻抚摸着她柔软的毛。
“什么项目,我考虑考虑……”
“呵!你这架子倒是大了……不过我也就是随口一说,项目什么的……如今也没那个资本了……”
姚木埋着头,也不再看我了。我察觉出他有些不对,却也不知该不该细问,他却低头只顾玩弄腿上的小玩意儿,也不与我说话了。他一沉默,屋子里立时就冷了。
他的双肩包斜靠着墙壁立在玄关,已有些倒了,我过去帮他把包拿到屋里来,发觉那里面塞得满满当当的,有些重,便问他:“你是刚从外地回来吗?”
“嗯,刚下飞机。”
“刚下飞机?为什么要到这儿来?”
他忽然叹口气,然后猛站起身。咔咔正在他腿上睡着,被吓了一跳,窜走了。他又走到窗前,侧着身子坐在阳台上。
“抱歉,我可以抽根烟吗?”
“窗户打开就行。”
屋子里燥热的暖气瞬间就被席卷而来的寒风湮灭了,我拉过扔在床上的棉衣,披在肩上。姚木已背对着我,点着了一根烟。
“老实说,我都忘记了住在这儿的是你了。”
“啊?”
“今天下飞机,本来是想直奔着李越这儿来的,到了楼下才想起来,他把房子租给你了。然后就想着,既然来了,那就见一面吧!”
“你来之前没有和他电话联系过吗?”
“打了,一直关机。直到你回来前才联系上,他也刚下飞机,现在在美国呢。”
如果他不是抽着烟且背对着我,我也可能就此接受了他这一番看似轻巧的说辞。但此际看着他的背影,却是无论如何也无法释怀。
直到一根烟了了,窗子关上,他才舍得转身,看了看我肩上的棉衣。
“抱歉,很冷吧!”
“还好,风挺大的,窗户关上就好了。”我把棉衣卸了下去,连同床上扔着单肩包,一齐塞进柜子。然后忽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
“你吃饭了吗?”
“你吃你的,我飞机上吃了,还不饿。”
“那我煮点面。”
“你会做饭?”
“胡乱做的,填饱肚子就成。”
我以为他听了这话会回去,结果他还是坐在窗台上,一点要动的意思都没有。我只得先去厨房把水烧上。咔咔正蜷在厨房的角落里睡觉,我的声音惊醒了她,平地打了个滚,然后又蜷起睡了。
前天买了一斤冬枣,剩的放在台子上,洗了用小碗盛着端给姚木吃。
“看来你离了我这儿,更像是在过生活了。”
“没办法,最近公司效益不好,平日里的水果零食都被砍了,只能自己买了……话说回来,你现在在哪儿呢?”
“哪儿都不在,无业游民!”
“瞎说,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之前团队解散的时候,你们是转岗了,我是直接被开了!项目他们手里攥着我带不走,换个项目又找不到投资人。之前因为别的事情打了个官司花了不少钱,现在手里吃紧。前一阵子去美国是想找之前的同学合作开个小型工作室,结果又被放了鸽子……再在那边呆下去生活费都要混没了只能回国了。”
“家里不能帮忙吗?”
“家里更别提。我爸一定要我去那儿,不然就不给我钱。本来就是他,害得我人脉断了,钱也没了,现在家还回不去了……”
难得见他这么激动,越说越生气,冬枣的核被他咬得嘎嘣直响。这短短几个月时间里,他身上似乎发生了很多事情。无奈我离他的世界太远,只能做听众,却完全搭不上腔。
“你的水好像开了!”
“啊!”
若非他提醒我都忘了水的事情,当下立刻冲进厨房,把面下了。咔咔又被我吵醒了,跑过来蹭我的腿。我一边拿筷子搅着面,脑子里一边想:“他究竟什么时候走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