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来了,布谷鸟叫了。
大学生活临近尾声,我请假的日子反而越来越多,多到姚木干脆跟我说:“你来就来,不来也不用跟我说,我也记不住。反正你的考勤魏央会算好。”
在拍毕业照的前一周,我去学校就业处拿三方协议,盘算着要不要直接拖到毕业再去上班。走出教学楼的那一瞬间,感觉到有阴影从我头上掉落,下意识地向后躲了几步。直到我看到血,看到血泊中一张溢了血的脸。除了这张脸和血外,我什么都没有看到。
一个大四临近毕业的男同学从十一楼上跳了下来——这也是我后来才知晓的。那一瞬间,却是什么感觉都没有,只觉得两条腿软掉了,站不住,瘫坐了下来。好像听到了有人尖叫,有人吵闹,有人打电话,有人在喊人。好像听到了,又好像没有听到。
脑子一片空白,周围的景色,周遭的声音,都被湮没掉了。视野里只剩下那张脸,那张脸上的一双眼睛,在瞪着我。他那时还活着——应当是活着的吧,眼角流了血,瞪着我看着。我也瞪着他看着。
那双眼中透露出来的感情,是愤怒?是忧伤?是悔恨?或是还有不甘?
我不知道,只是有一股绝望的无力感,由心底而生。似乎是在那一刻发觉到,我的生命,我的人生,我的挣扎,我的奋斗,我的哀怨,尽皆毫无意义。
有老师过来扶起了我,他似乎在我耳边说了些什么。我听不清。只知道他在说话,说话的内容却进不去我脑子里。但我还是随着他站起身来,被他扶去了医务室。
我躺在医务室的床上,看着天花板,睁着眼睛,又似乎像是睡着了。脑中依旧一片空白,但觉深深的无力感。
警察来过,问了两句话,似乎发现了我无法给予回应,便又走掉了。他走后我就睡去了。晚上醒来,发现房间里只剩医务室的医生和一个老师,这个女老师我见过,是学校的心理咨询师。
我对她说:“我没事了,谢谢老师!”
她狐疑地看着我:“真的没事了吗?”
我点点头:“恩,真的没事了!”
她扭头看了一眼窗外:“那好,时间不早了,我送你回宿舍!”
我再三推迟,她还是把我送到了宿舍楼下,一路上问了很多问题,我都正常应答,她大概这才相信我没什么事了。临走时她还特意嘱咐我:“明天来我办公室一趟,一定要来哦!”
我回到了宿舍,又继续倒头大睡起来。却怎么也睡不沉,一直在做梦,梦里都是那个男生,我站在他身后,亲眼看着他从窗子上跳了下去,然后再次上楼,带着满脸的血,走到我身前,再次从我眼前跳下。就这样反反复复,他的脸一次比一次吓人,眼睛一次比一次可怕。直到最后一次,我推开他,自己跳了下去。
然后我被惊醒了,天刚蒙蒙亮,我浑身冷汗,身子在剧烈地抖。这样子缓了一会儿,用被子蒙住脸,大哭起来。哭着哭着便又睡着了。
之后相当长一段时间,我仿佛都处在一种半睡半醒的状态中。浑身无力,动弹不得,脑子里却是清醒的。
那张脸,那双眼睛,又出现了我脑海里。
那一刻,我看到的应当不止是他的绝望,还有我的绝望。那份绝望似乎瞬间将我身体的每一处掏空了。这般毫无意义的人生,我究竟如何,又为何,要将它经营下去?为何我非要顺从自己的人生不可?相比一直以来苦苦寻觅却不知所踪不知所云的自由,生命,又算作什么呢?
我们究竟为什么要活着?
这般胡思乱想,昏昏沉沉地不知过了有多久,我猛地想起了和心理辅导老师的约定。想要起身,但一丝力气也无,翻身都不得。好像骨头都没有了,肉也没有了,身体是空的,脑子也是空的。一切都是空的,我的人生,我的生命都是空的。
肚子虽也是空的,在一片空白的身体里,它也成满的了。
好像很久没吃东西了,却又不觉得饿。
我躺了多久了?睡了多久了?一天?两天吗?
不知道。眼睛睁不开,触觉还在,听觉也还在,但一切都是朦朦胧胧的。身子仿佛处在云端一般,飘飘忽忽的。好像有一只冰凉的手放在我额头上,然后说了些什么。
她说了些什么?是医生吗?是在叫医生吗?我怎么了呢?为什么觉得宿舍里像是一片慌乱,好像有很多人在进进出出。
宿舍里总有人在进进出出,也总有人大声喧哗,这并不奇怪。
……还是有些奇怪的吧?
究竟是怎么了呢?
于是,什么也感受不到了。
白色。
又是白色。
墙为什么要是白色的呢?为什么不能刷成红色的?黑色的?或是金色的呢?这世上并不是只有白色的墙,白色却毋庸置疑地站了绝大多数,这是为什么?
白色是虚无,一无所有?还是全部?
“墙……为什么是白色的……”脑筋尚不清醒,口中却不由自主地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那,你希望他是什么颜色?红色?还是紫色?”
“……绿色,我想要绿色……”
“是么?要是绿色就好了,只可惜医院只能是白色的……”
这温柔又清疏的语调,熟稔又落寞的声音,这是……韩复。
我把目光从天花板上移下来,看到了韩复。韩复坐在我的床边,仰头看着我刚刚看着的地方。这个角度看着他的脸,让我很有一种伸手去摸一摸他,甚至是抱一抱他的冲动。但手动不了,僵住了。像是被什么东西牵住了。我把目光移到那里,手上连着吊瓶,正在滴液。
“那是葡萄糖,”韩复再次追随着我的目光看去道,“你好像很多天没有吃饭了。”
“这是在……医院……?”我尚未理清状况。
“是的,你发高烧,昏迷不醒,你舍友叫来了老师,把你送到了医院。”
“你一直在这里?”
“没有,我是今天刚来的,陈芸叫我过来看看你。”
“哦,陈芸……她知道了……”
仍旧没有清醒过来的我,脑子里依旧是昏昏沉沉。闭上眼,还想继续睡,却听韩复问道:“还难受吗?”
“不难受,一直都不觉得难受,只是困,想睡……”
“睡了三四天了,还不够呀?”
“不够。想睡。想一直睡下去。”
韩复微微一笑,没有回应。
我又稍稍清醒了一下,睁开眼,问他道:“你工作确定了吧?”
“确定了。”
“公务员考上了?”
“考上了。”
“哦。”
“我以为你会表现出很失望。”
“没什么可失望的。做什么,在哪里做事不都是一样的?”
韩复静静地坐着盯了我一会儿,忽然起身道:“我去给你倒点水,顺便叫护士来。”
“那个男生……死了是吗?”
“死了。救护车叫到的时候,就已经死了。”
“是……自杀吗?”
“警察似乎是这么判定的。”
我感到身体沉重,皮肤紧绷着。
“你知道的好清楚。”
“他是……我同学。”
我惊讶地试图抬起头来望他一眼,他已经背对着我,从病房走出去了。
护士看了一眼,对韩复说,我身体已无大碍,只是营养不良,外加惊吓过度。如果情况稳定,明天就可以出院了。但回去之后还要再休息一段时间,多和朋友沟通,以防万一,再去看一下心理医生。
她说了很多,每一句都是对着韩复说的,看来是把韩复当做我的男朋友了。
我又有些困了。
第二天我便出院了。在我昏迷期间,手机上收到了很多条短信,还有未接电话,大多都是慰问的。
还有一条姚木的:“你失踪了?”
我回他:“我不太舒服,刚出院,想再休息几天。”
他回我道:“我知道了,你好好休息,毕业后再来上班吧!”
这正是拍毕业照的时节,炎热的酷暑下,来来往往的学生拖着长长的学士服在学校里走来走去,顺便帮忙清扫地面了。我没兴趣,拍完集体照后,就跑到草坪阴凉处躺着。没有感慨岁月如梭,光阴似箭,也没有办法下定雄心壮志,或是萎缩迷茫,我只想到一个实际地不能再实际的问题:我要找房子了。
韩复陪我坐了一个下午,我们似乎又回到了最初的相处模式上,只是彼此间的距离远了些。聊天模式也有所更迭,他不再喋喋不休地说一长段话,更多是提出一个话题,然后听我讲。不知不觉间,我们又谈回了自杀的事情上。
“虽然每年毕业都有这样的事情,但这次毕竟是认识的人。最近在校内外论坛上看到各种肆意的揣摩评论,让我觉得很不舒服。”
比起你自杀的回忆,还要不舒服吗——我没敢这么问出口。
“自杀都是有原因的吗?”
“有的,只是未必只有一点,未必如别人猜测的那般简单,也未必有他人揣摩的那般复杂。甚至说,真正的原因是什么,本人可能都未必知晓。人心想法是复杂难以捉摸的,有时候又像小孩子一般出奇的简单固执。自己尚且分辨不清,别人又为何敢冒险确定呢?”
韩复的话是很有说服力的,这种事情,大概只有切身经历过,才能有真实的体会吧。
“这也许怨不得他们。人天生便有八卦的兴趣,其实就是喜欢听故事。虽然生活不乏故事 ,多数人还是过着一成不变的生活,需要从小说或影视作品等塑造出的故事中寻找刺激。但那些与生活过于遥远,且明知是故事。所以还是要从现实中真实发生过的,别人的故事中寻找一点刺激。听到一点点的流言蜚语,便情不自禁地想要打听下去,直至刨根问底。”
“看样子你知道的很清楚嘛!不过这其实只是一部分原因啦,你不看新闻吗?”
“几乎不看!”
“偶尔还是看一点比较好,不能太和社会脱轨,也不能过于依赖于媒体提供的存在感。不过如今媒体的存在愈来愈尴尬,愈来愈变质,真真假假叫人很难分辨。不看……其实也罢!”
我同他谈到了我的工作,谈起了我的团队,谈起了工作环境,以及团队leader,但我没有提到姚木的名字。韩复听着,忽然问了一句:“你们盈利吗?”
我愣了愣,道:“有一些外包项目,应当是盈利的吧!但详情我也不知道了。”
“虽然听起来条件很不错,很理想,也引进了外国的一些工作理念。但是,怎么都觉得像是你leader一个人自娱自乐的工具……而且在国内的条件下,也不知道能支撑多久……”
我当时以为韩复只是杞人忧天而已,没有想到毕业仅仅半年以后,他的预言便成真了。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那时候的我,满脑子只有一个事情:找房子。
还有一周便要搬离宿舍,必须要开始找房子。本来这件事情要再提前一个星期的,如果不是我昏迷了这么久的话。
公司附近是商业区,基本不能考虑,稍远一些,公交不转车能到达的地方,独居也是不可能的。经过一个星期的寻觅,我找到了一个地理位置较好的地方,环境较为破旧,地方狭小,还要四个人同居,但相对便宜,且交通方便。
反正我在那里也就是洗个澡,睡个觉而已——当时我是这么想的。
确定好之后开始清理宿舍。似乎没有什么东西可带的,衣服鞋子原本不多,一个大旅行箱就塞满了。然后是一些零零散散的杂物。床铺据说那边有,我就没带。就这样草草地搬了家,然后签了正式合同,开始上班。
拖着厚重的行李箱,走出大门的那一刻,我回过头望了一眼这所灰朴朴绿盈盈的校园。
与它相连的回忆,除了韩复,竟是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