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的校园里,充斥着焦躁的脸,阴郁的脸,疲倦的脸。韩复混在其中,也不算突兀了。我在走廊里还能遇见几次韩复,有次想叫住他,又觉得没什么可说的。反正他是没有给我道歉的意思。慢慢地我便忘掉了韩复的事情。并不是完全忘记了他这个人,而是他的事情不再占据着我思考的空间。
我也没有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学习上,为了考试而学习一如既往地让人反感。每天晚上熬到一两点钟睡觉,假装是在认真学习的样子,其实都是在写日记,写小说。早自习时间提到了六点,五点多便起床,睡眠严重不足,便拿上课时间补觉。然后课间和晚自习抓起那雪花一般抛过来的卷子,抓紧刷题完成作业。
奇怪的是,我那过山车一般的成绩,竟在高三这一年稳定了下来,稳定在了文科班的前五,虽然文科班的人数不足理科班的五分之一。
高三每一场月考的成绩都会被贴在走廊里,贴在每个班级门口。路过韩复所在班级的时候,我还是会忍不住停下脚步来看一眼。理科尖子班的竞争是十足激烈的,韩复的名字在上面兜兜转转,已有要下落的趋势。但偶尔还是有那么一两次,会爬到最顶端来。
这一年我也没怎么再见魏德,他大概误以为我在专心学习,所以不敢打扰到我。我朋友原本也不多,甚至可以说根本没有几个。跟他人保持太过亲密的距离总是让我有种约束感,不能凭自己的意愿来做自己的事情,总是要被所谓的友情啊,人际关系啊纠缠着。我习惯性地与人保持一定的距离,时间越久,越是会习惯于一个人的状态,不想与人亲近了。
我妈总是批评着我的不合群,而我则是乐得自在的状态。
高三的日子过得是很快的,快到你几乎是感觉不到它的存在,它便悠悠然过去了。最后的结果竟是出乎我意料的好,与其他同学患得患失的心态相比,我的随随便便毫不在乎仿佛起到了相反的结果。
填报志愿的时候,我妈又和班主任展开了一番争论。我妈不想让我走得太远,一心想让我读省重点,班主任则坚持,这个成绩读省重点太过于浪费了,她建议我去读B市的R校。他们争论了整整三天,我就在一旁静静的坐着,看着两个中年女人辩论,却压根没人想着来问一问我的意见。
其实去什么学校,读什么,我都不在乎。我只是想走出去,走远些,离这个城市远些,离这个家远些,去见一见外边的世界。
他们争论了两日,最终还是我妈被说动了,毕竟R校也是国家级的名牌院校,说出去还是蛮有面子的。我趁着她被说晕了的时候,立刻将第一志愿填了R校的名字,便再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我妈还是有些不甘心,再那之后也总是唠唠叨叨地说我考得太远了。我想不明白究竟她想要的是什么。督促我的成绩是似乎为了她自己的虚荣心,又想将我留在她的控制圈里。我则是一心想着向外爬,远离这个城市,远离这个家。
录取通知书下来后,我最后一次回了一趟学校。高考录取的大红榜张贴在学校门口。我找到了我自己的名字,也找到了韩复的名字,韩复的名字紧贴着我的名字。
我们竟然进了同一所大学。
我知道韩复的高考成绩,并不理想,距离他父母期望的T大差得很远。他父母起初是坚持让他复读的。最后还是校长出面对他父母说,你们若是再逼他,他连学都上不了了,只能进精神病院了。
韩复后来告诉我,他住校的时候,校长还曾带他去省会城市看过心理医生。
他父母最终是妥协了,究竟怎么妥协的,我也不清楚。韩复离家的时候,看到的是两张灰沉沉木一样的脸,万念俱灰般,没有表情,没有喜怒哀乐。他忽然有些可怜他们。
后来韩复去上大学,没多久,他们便离婚了。
我和韩复开始联络起来是在大学开学后的两个月,在那之前我都没有再见过他。开学前魏德来祝贺我,得知我和韩复考入同一所学校后,一脸坏笑地说道:“有戏!”
我说:“有个毛线的戏?我可不想跟一个疯子靠的太近!”
他还多次要给我韩复的电话号码,被我义正言辞地拒绝了。
韩复的成绩还是比我高出许多,我料定我们不会在同一所学院。与他相比,我只是勉勉强强挤进这所名校而已。
但真的开学后,又希望能在校园里的某个角落里偶遇他。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一个尚不熟悉的环境,一个觉得自己格格不入的地方,还是希望能有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你面前,给你安慰。
开学典礼上,没有;迎新晚会上,没有;军训时,没有看见;图书馆中,操场上,食堂里……我又不好意思去问魏德他在哪个学院,读什么专业。这样一个狭小的校园里,走遍任何一个角落,都没有一次擦肩偶遇的机会,我渐渐地相信我们是没有缘分了。
直到开学两个月后,某一个周末的下午,我坐在宿舍床上,戴着耳机,听着mp3在看书,室友突然跑过来拉了拉我。
“朱蕊,楼下有个人在喊你名字!”
我跑到窗前一看,韩复穿着干净的白衬衫,站在宿舍楼的楼下向我摆手。
我被他约到学校里的一家小咖啡厅里,角落的老式留声机静静地转动着,悠扬的古典音乐回荡在耳畔。白色瓷杯里的咖啡有点烫,我用小调羹轻轻地拨弄着。
韩复的白衬衫白得有些晃眼,白得让我有些不适应。他没有抽烟,大概是因为在咖啡馆里。能看得出裤子的口袋里鼓鼓的,应该是揣着一盒烟。
我们沉默着,目光不约而同地望着了窗外。
时隔一年多未曾说过话,这份尴尬,任它充斥在空气间,谁也不愿率先打破。直到我望见他将手伸进裤子口袋里,似是想掏烟,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把手收了回来。他那似不经意却又小心翼翼的动作惹得我不禁卟哧一声笑道:“你还没戒烟啊?”
“烟哪有那么容易戒?”
“还打架吗?”
“没人可打!”
“还喝酒吗?”
“没有酒可喝!”
“网吧还去吗?”
“……你是少年管教所的吗?”
“问问而已嘛!”
我们相顾大笑了起来,韩复笑得很明朗,高中时候的那股阴郁已全然不见,倒像是另外一个人了。
“你的衬衫真白!”我忍不住说了这么一句。
他低头望了一眼,皱眉道:“我一直都穿白衬衫啊!”
“以前的很脏,很多天没洗似的!”
“没人给我洗,我自己也懒得洗,反正那个时候就是觉得怎么样都无所谓的。”他又试图伸手去掏烟,看了我一眼,立刻又收了回来。
“你抽吧,我没关系!”
他摇摇头道:“还是要控制一点的!”
“现在这么乖了?”
“怎么,你不喜欢?难道你喜欢魏德那样的?”
“才不!”
我们聊了挺久,从中午聊到了晚上,然后在校园里散了散步。B城的秋不似家乡的秋,B城的秋较家乡的秋来得要晚些。家乡已是满地褪红的时候,B城仍旧是花红柳绿,生机盎然的。那是我第一年经历家乡以外的秋,有些不惯,总觉得缺了点什么,好像少了那一份秋便不似秋了。
我们从魏德聊到高中,聊到家乡,再聊到大学。韩复读的是商科,我问他毕业之后想做些什么。他说,太早了,还不必去想。
“那你为什么要选这个专业?”
“不知道,随便选的。”
“哦?你是随便选的,我是没得选,我的成绩进来这个学校就已经是勉勉强强了!”
“学校对你那么重要?”
“无所谓,只要能让离家远一点就好!”
“你就那么讨厌家?”
“也不算讨厌吧!我妈总想把我绑在身旁控制着,让我有些反感。离得远点儿,还能好些。”
“我曾经是很讨厌的,真的很讨厌。讨厌到恨不得把他们倆都杀掉,然后我再自杀……”
我小心翼翼不敢触及的韩复的过去,最终还是被他自己揭起了。
“但是终于解脱出来之后……又觉得他们很可怜。”
“那你算是原谅他们吗?”
“没有什么原不原谅的,我还……没有那个资格吧……”
我没有明白他为什么这说,也没有去深究,我所在意的是临分别时他忽然问我的一句话。
“你觉得自由是什么?”
我愣了一愣,笑道:“这么高深的问题还是不要问我吧,我的脑容量还不够思考的!”
那时已到宿舍楼下,我向他摆了摆手,便逃回宿舍里去了。他仍旧微微低着头,站立着,好像仍在思考着那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