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居住的街道

眼前这空旷无人的街道,好像她梦里的场景。她时不时便会在梦中遇见这种街道,那是一种似曾相识的场景,能使她联想起老家的街景。这感觉使她既感到温馨,又觉得恐惧。她同时能在那种熟悉感中觉察到陌生感,像是既召唤着她,在使她靠近的同时,又无情地将她推开了。

梦里的天色总是昏暗的,那似夜又不似夜,总是沉醉在一种半梦睡半醒的状态下。她便也浸没在半梦半醒间,既知这是梦,又无法从梦里醒来。街上总是无人的,便如她此刻眼前这空旷的街道一般。那并非是全然无人的场景,在她目之所及的远处,相隔一条街的街道,不时也会有人影缓缓地移动,但那于她便如剪影一般,因为望不真切,沦为剧幕里的背影。街上不时有疾驰而过的车,零星的,同作为这幕里点缀的道具。她甚至不相信那其中有人的存在。

有一辆公交车在她眼前停下,透过那玻璃,她终于看到了真实的人,三三两两地坐在座位上,无精打采地看着手机。车门打开,又仓促地关上,既无人上车,也无人下车,就这样维持着原封不动的状态,再度驶去。这短暂的停留增强了一点她所处世界的现实感。她确定了自己不是在梦里,梦里从没有如此真切的面孔。那里有时也有一些模糊的人影,但只是影子而已,那些影子上从来没有可称之为面部特征的东西,是游戏里没有脸只有头的NPC。

她像是刚刚从梦里醒来,有一瞬间甚至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以及自己因为什么而出现在这里。她感觉自己从梦里醒来后便坐在这里。不锈钢的座椅隔着微薄的棉裤传来些微的凉意,从口中呼出的气体在她眼前结成团,相拥着一同窜了上去。冬夜里的冷风慑得她一个寒战也使她彻底醒了过来。

她想起来她是从两公里以外的地方徒步走过来的,坐在这里等待着能载她回家的车。她知晓这是一件需要耐心的事情。不久之前,又或者许久之前,她站在街角红绿灯的另一侧,绝望地看着它毫不留情地离开了。载着站台上本可以成为她同伙的两个人。

她顿时感到自己是被遗弃的了,被遗弃在了空无一人的街道。她孤独地在绿灯的指引下走向站台,在那明亮的广告牌下站了少许,然后坐下,等待。感觉自己像是等候了漫长的岁月,摸不清当下究竟是几点,在此等候了有多少分多少秒。她不愿掏出手机来看时间,她的双手都牢牢地护在口袋里,它们并不想此时出来感受寒冷。

她相信还有最后一趟末班车,但又似乎不那么确信。在方才坐着的这一时间里,她总觉得自己像是睡了过去。或许在她睡着的时候,末班车已经驶过了。但那样可能么?在这样寒冷的深夜里!

她不时便会陷入这样一种精神恍惚的状态中,明明醒着,又似进入了梦里。有时她只是在聚精会神地想着一件事情,又或是在编撰着一个故事,但那故事忽然之间便脱离她的控制,自顾自地发展下去了。她对此无可奈何,将其称为一种白日梦状态。究意是梦着还是醒着,她分辩不清。这时若有人拍一拍她,她或许会和正常人一样有所回应,也会从这种半梦的状态下清醒过来。但此刻处在这样一个无人干扰的情景中,她便沉沦于自己的世界中,甚至都会忘却今夕是何年了。

有时她甚至觉得,若是能一直活在这种白日梦里该有多好!忘却现实,忘却一切的苦与累,一切烦与躁,一切怨与恨。恰如每日清晨闹钟铃响之际她都不愿从梦里醒来一般,当她陷入白日梦里的时候,也是不愿醒的。

在这样寒冷的冬夜里,所有的倦意困意都被凛冽的风所冲淡,冲不淡的却是等待中的焦燥与急迫。她把目光集中在十字路口那边,迫切地希望能在那里看到她所熟悉的那三个鲜红的数字。这样三个本无任何意义的数字,此刻便代表着希望。在她所等待注视着的时候,有两个与她毫无关联的数字组合交错着过去了,但都没有来到她的面前,它们在空间与含义上都不欲与她产生关联,却给她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她在口中反反复复念叨着那三个数字,忽然觉得它们与她是有关联性的,只是她需要些时间来找出这关联性的所在。

她试图用这种游戏来使注意力集中下来,但是寒冷时时刻刻鞭打着他,搅得她不得安宁。她实在是没有办法再静坐下去,于是站起身,在站台上来来回回踱着步。她再度抬起头望向那发光的广告牌。广告牌上是与这寒冬丝毫不搭的五颜六色的饮料。一个她所不认识的男明星一手拿着饮料并露出爽朗的笑容。这个广告牌从夏天以来便没有更换过,那时尚给她一丝凉爽之意,此时却使她更觉寒冷了。

她又漫步到另一张广告牌下,便是第一次来这个站台的人也看得出,这张广告牌是新换的,丝毫没有旁边那个被风吹雨打过的痕迹。广告牌上贴的也不是广告,而是一张笑脸。那不是真人的笑脸,只是简约抽象到一个圆中嵌了几条弧线。那是工作群中经常使用的表情。这样一个表情被放大了——比她的头还要大——放在这里,竟使她感觉到了一点恐怖。

但她已被这表情所吸引,仰着头紧紧地盯着它——她在不知不觉中甚至瞪起它来了。她懒于去看那表情边上的文字,即便不看她,也能猜得出来,况且她也曾经看到过。那是“常与人保持微笑”。不单是公交站点的广告牌,她在公交站也曾看到过类似的宣传片。

“这并不难!”她心想。她不单在工作群里时常把这个表情抛出去,她脸上也时时刻刻挂着这个表情,已然形成肌肉记忆。但是谁又知道她此刻心里又在想着些什么呢?其实人们也并不关心,你是发自内心的笑,又或是虚假的笑容,又有何干?

近来每当她走出那座办公大楼时,她时常感到恶心,那或许是她脸上僵持的肌肉所引起的生理反应。它维持了一整天,总会在这一刻坍塌掉。她不敢在这一刻瞧自己的脸,她猜想,那一定是无比丑陋乃至恐怖的。照镜子是她最为讨厌的几件事情中的一个,比之更甚的则是照相。每天清晨,当她对着镜子着妆时,看到的总是一张陌生的脸。这张脸是如此的陌生,既不像她,也不像是别的什么人。离开镜子之后,她甚至想不起自己的长相来。相片里的那个人与她更是毫无关联。那张脸,总是会使她想起动画里毫无五官特色的人物,那张脸上又总是笑着,同这张广告牌上的笑脸似乎也并没有多大差别。

也因此,她几乎可以断定这张脸上的笑容是虚假的,但是放在这张脸上却并不违和,因为这张脸同样是虚假的。

她回忆起在办公间的时候,除了那个别人眼中的“她”以外,似乎还有另外一个“她”存在。这个“她”作为旁观者观察看另一个。她看着这个“她”微笑着和别人交谈,就像在看一幕漫剧中的演员,一个演技拙劣的演员,她所饰演的人物并没有固定的特性。或许这幕剧尚有一个拙劣的剧作者,他在创作之初便没有构画出人物的个性来,因而她笔下的人物总是掺着其他人物形象的影子,且时时变幻着。越是看到最后,她也许会发现,这个人物并不存在,她的身上并没有可被称之为存在的核心,她是无,是不存在之物。恰如这张广告牌上的表情一般,只是一幅轮廓。

表情是从成千上万人的面部特征中抽象出来的,它将人格尽数抹掉了。就像一棵树,连同枝与叶一同剪掉,只留下干,便是这干上的纹络也被抹去。在一株株光兀兀的树干上挂上名牌,也分得清谁是谁,它们的差别却也只剩下名字而已。

除了名字她又剩下什么呢?

便是这名字有时也会使她感到陌生。她听到那三个字便知道是在叫她,这是二十余年所形成的条件反射式的联想。但是这三个字同她究竟有何关联呢?它们何以,又凭什么能代表得了她呢?这三个字的力量又是如此之强,不但在她活着的一生,甚至在她死后也继续影响看她。在她死后,在她肉体消亡,化成灰,归于土之后,她更是只剩下这三字留存于世。在她活着的时候,人们尚能看着她指着她这具躯体称这个是她。一旦躯体消亡,名字却并未随着躯体一同消亡,反而成了永恒的存在。人们——或许连这样做的人都没有——只能指着那墓碑上的名字称:这曾经是她。鉴于她只是在过去的某一时间段存在过,是曾经存在过。这三个字所指称的也只是过去的她,因为别人对她的了解总是片面的,是不完全的。从某一时刻开始,这三个字所指代的似乎是与她并不完全一致的人物了,那与她有着些微的关联性,却又有着很大的差异。但那却是她曾经存在的全部。

一想到这里,一想到它将取代她本身而存在,她便会对组成她名字的三个字生出一点怨恨和嫉妒感。它篡夺了她自身所存在的价值,以一个游离于她自身以外的人格替代了她。她倒是当真希望在她的肉身消亡之时,她的名字可以一同消亡。读到历史书上那些人物名字时,她总会为那曾经存在于千百年前的人物而感到挽惜。他们曾经存在过的一世便被那两三个字所扭曲着,名流千古又有何意义呢?

有一个陌生的人物闯入她的世界中来了。一个人从十字路口那侧走向了车站,来到了车站的站牌下,读了一会儿那上面的文字,然后走去了广告牌边的不锈钢椅子上坐了下来。这个人穿着同她一样的黑色羽绒服,坐下后,把羽绒服的拉锁拉开,敞着怀,两腿大开分开而坐,两腿之间夹着她隆起的大肚子。她坐好后,又把脖子上缠的围巾摘了下来。

正在来回踱步的她感到神奇,两个同处于一个空间和一个时间的人,对温度的感知差异竟是如此之大。但同时,她们会在这同一时间处于这同一个空间里,又显然基于同样的理由。她对这不相识的女人生了一点相惜之感,很想与她攀淡一番,但对方隆起的肚子又拉开了她们之间的距离。或许有朝一日她也将是这个模样,那既是女人又不像是女人,像是生物的某种变异。她在她本身的存在之上又附加了其他的存在,她本身的存在也因此而削弱了。她曾经养过的猫怀孕时她也有这样的感受,那与她从小所养的猫似乎不再是同一只猫了,不单单是那一时间段它形体上的变化,而在其身份人格的方方面面似乎都有了某种改变。

那女人坐下没多久,一辆挂着她所不熟悉的三个数字的公交车在她面前停了下来,打开了车门。那车门像是专为她而打开一般,见她一动不动,又有些疑惑。大肚子的女人已站起身来,擦着她身边走过,她立刻后退了两步给她让路,看着对方缓慢而笨拙地爬上公交车,随即车门又在她眼前关上。

这公交车带走了她唯一的同伴,她至此复归一人。

“一个人也挺好!”她不自觉地这样说道。

她再度回到不锈钢椅子上坐下,感受着她那短暂的同伙所留给她的一点温度。

街道上只有风在行走,连那背景上点缀的人和车都罕见了,她又一度有昏昏欲睡之感,终于忍耐不住从怀中口袋里掏出手机来看,时间是十点四十分,距离末班车发车的时间已过去二十分钟。为什么车还没有到?莫不是她当真睡了过去?

她细数她所等待的时间,也约略二十分钟左右。这二十分钟她既觉得比实际她所感知到的长了些,又似乎短了些。这不长不短的时间使她越发感到寒意,她急欲逃离到温暖的寓所,无论是她租来的房子也好,哪怕是带着暖风的公交车也足矣。

她漫长的企愿终于得到了回应,一辆闪着她所熟悉的三个数字的公交车快速地朝她驶来,她即刻抬起身,脱离了那冰凉的座位,一头扎进那暖风包裹着的温暖的怀抱中。

这急躁的箱子不等她坐下便颠簸而去。她发现自己是这车上除了司机和安全员以外唯一的生命了,这使她感觉到有些孤寂。司机和安全员同属于这车的一部分,某种意义上,他们同这车上的椅子也并无多大差别,他们都是这车本身,只有她一个是外来者,孤零零地没有同伴。她感到那司机,那安全员对她都是有所敌意的,似乎是她的存在使得他们这一时间还不得以下班。

她找了一个离门口最近的地方坐了下来,在可以自由选择的时候,她喜欢这个位置,似乎这样她可以快速逃离,要逃到哪里去她并不知晓,但在这样一个封闭的移动箱子里,她感到自己是被囚禁住了,毫无自由可言。也因此,她不喜欢坐车,大大小小的车无非是大大小小的箱子,它们所存在的价值无非都是将她囚禁住,然后载向另一个地方。她最害怕的是出租车,那是最狭小的箱子,空气稀薄,安静而孤独。司机是车的同伙,亦是帮凶。而她孤零零地一个同伙也没有。在公交车或是地铁上,她至少还有同伴,即便他们素不相识,但他们仍旧是她的同伴,是同被囚禁在同一个箱子里的同伴,他们命运与共,一同受这箱子的摆布,一同身不由已。车子将他们载向哪里,他们便只能去向哪里。

此刻她的境遇却是和出租车中同样了,她面对着车的两个同伙,自己却只有一人,身单力薄,只是身处的箱子较出租车的大了些。她对自己的身体,对自己的境遇感到无能为力,只能听凭摆布。她不敢再去细想,急欲转移注意力,便扭头去看公交车的小电视。

电视上放了正在热播电视剧的一个小片断,她已不知看了多少遍,感觉连台词都要背下来了。因为她每天早晚坐公交时都要看上一遍,而这一段放了少说有一个星期了。她从不看电视,但仅凭公交车上每天播放的片断,她多少还能和同事聊起来一些,而不至于因为孤陋寡闻而被孤立。她喜欢这个小电视,尽管不能说喜欢电视上的内容,但那像是在她日复一日的两点一线中,与外界世界相连的唯一窗口。

电视剧片断播完之后是一段公益广告。画面上是一个空荡荡的摇椅,摇椅上斜搭着一条毯子,远景上是一个孤独的老人的背影。她想,那老人有她孤独么?至少她的父母在老家,是有众多亲戚朋友相伴的,她自己则只身一人身处大城市,举目无亲,却是绝对孤独的。冬夜里的出租房对她而言仅有温暖而已,却仍旧抵御不了冷清。

有人会对她说:“来到大城市是你自己的选择。因而孤独也是你自己的选择。”

她会回答说:“没错,那都是我自己的选择,因而我并没有在抱怨,我只是在陈述一件事实而已。什么原因导致的这件事实,与这是一件事实并不相悖。”

然而现实里,她又何尝有过别的选择呢?

电视上又转向别的广告,她不愿再看,于是把头扭向窗外,但那声音还是从她的耳朵里灌了进来,无论她愿与不愿。奇怪,明明是她自己的器官,她却没有办法凭借她自己的意识来控制它的开与合。声音是被传来的,她并没有办法选择听与不听。

她身上的器官部件,她可以凭意志控制的也着实不算多。她可以控制眼的开与闭,耳和鼻却控制不了。她的四肢可以自由伸展,但有相当多的约束,她的手便永远没有办法像她想象中的那样灵活。便是她身为一个人的自由意识的核心——她的大脑,她的思想也不受她自己控制。她总是没有办法控制自己想什么,也没办法让自己的大脑什么也不去想。便说刚刚吧!她的双腿可以自由行走,但她走上这辆公交车却是不由自主的,舍此她并无别的为办法可以回家。而回不回家也不是她可以选择的,这冬夜里她不能睡在大街上,她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

她甚至连想早一点下班都做不到。她活在这世上根本就是不由自主的。她来到这世上是不由自主,离开是不由自主。她的思想,她的价值观无一不是受这个社会的教化而成。她在职场中,在家庭里,面对同事,面对亲戚朋友,她的表现,她的行为都是基于别人的期望,她的自由意志起不到任何作用,连笑都是不由自主的。她只是一具人偶。她并不存在,只是一个空壳。

她凝视着窗外的夜色。这是一座半睡的城市,但并没有多少人真正沉入梦乡。路过的小区的灯有一半尚是明亮着的。那些熄灭着的灯的窗后,或许尚有未归的人和辗转未眠的人。而那亮着灯的窗后,该有多少同她一般只身孤独的人呢?

一想到这座城市中该有多少同她一般只身抓独的人,她的孤独感便也减轻了。这城市也是一巨大的牢笼,她还是有同伴的,被困在这座城市里的人都是她的同伴,即便他们素未谋面。

公交车在黑夜中疾驰,大有狂奔之感,连拐了两个路口后,终于在一处站台上停了下来(此前司机已连续过了两站)。门开了,走上来一个她的同伴,只要是这辆车上的乘客都是她的同伴。这是一个年轻的男性,背着一个沉重的大包裹。他没有戴帽子,两只耳朵和脸都被冷风吹得通红。他上来后,车门关闭。他站在门口掏出手机来摆弄了很久才把二维码刷上,而车早在继续狂奔着了。他拉着栏杆一路走到与尾,然后在她对面的位置上坐了下来。与其说是他坐下来,不如说是被他那乌龟壳一般的书包给拽了下去。他那书包真的好像乌龟壳,占了他整整半张椅子。待他坐稳后,他把它卸了下来,放在一旁的空椅子上。

然后他们两个人面对面,相互凝视了少许,最后还是他率先移开了月光,把视线上抬,移到了她头顶的里程牌上。她继续尧有兴趣地盯着他以及他身旁的大书包,猜想那里面究竟是些什么。从那形状看,她猜想里面有一个笔记本电脑,其他还有什么,她猜想不出了。他上车的地方是一个写字楼,多半也是方下班的,但是在这个即将奔赴梦乡的时刻,他带着这些物什,是要去向哪里呢?

似乎是感觉到了她的目光始终在他身盼游走着,他有些坐立不安,混身都不自在。眼神四处游离,偶然几次落在了她身上,目光里都带了点恳求的意味。但她偏就是不肯放过他,说什么也不肯把目光移开。这样他终于妥协了,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来看,不久便看入了神,这样任她如何看,他都不再在意了。

如此她也失去了兴趣,趁着他把头低下的时候,她把目光掠过他,再度凝视着窗外的夜色。但因为中间隔了一人,她看得总不是那样痛快。车子到达下一站的时候,短暂地停了一下,但既没有人上来,也没有人下去。车门打开,又仓促地关上。她和他都眼望着那车门的一开一合,但见没有人上来,都感到了失望。或许他们此时的心里都共同期盼着同伴。把目光收回来时,他们的目光又相遇到了一起。这一次,她先把目光收了回来,低下了头,凝视着自己的鞋尖,好像那里有什么,但那里当然什么也没有。

她感觉到自己心跳有些加速,方才那对视中的一瞥使得她对他的兴趣再度加深了。这兴趣不同于此前的兴趣,它发生了某种变质,她尚不是很明白,只是不敢,也不愿再抬头去看。有一次她终于忍不住抬起头来,他仍旧在埋头看手机,像是感知到了她的目光一般,他也把视线从手机屏幕上微微抬了起来,二人目光相遇,又都像触电一般,瞬间收了回去。

这次她的目光下移后,落在了他的鞋子上,便盯准那里不放了。那是一双再寻常不过的球鞋,单是在她所身处的那家小公司里,她便看到有不下三双式样相同的。它又是那样的脏,看上去像是有一个月没有刷过了。她最好奇的是那分明是一双单鞋,如何耐得过这样严峻的冬天呢?

她这样想的时候,那双鞋却开始移动了,她的目光随着它走向公交车的后门口。当意识到要发生什么的时候,车停了下来,后门紧随而开。她再抬头,只瞥见了他的背影。那背影也一闪而过,立刻便被再度紧闭的车门所吞没。

她又一次回归只身一人。这一次,巨大的落寞感将压倒了她,她感到自己整个身子都陷入巨大的空虚之中,她不再有任何力量,身体却无比地沉,沉地直向下坠落,一刻不停地坠坠坠。

她在落寞中,斜倚在车的靠背上睡着了。她再度回到了梦中的街道,空无一人的寂静街道,街道的两侧是昏暗朦胧的建筑,建筑中并无人居住,也不具备为人所居住的条件。没有窗,没有眼,那只是建筑的模型,缺少了人所赋予的灵动感和核心,只是一具空壳。那街道也不再是人类社会中的一部分,那是只有风居住的街道,她身处其中,仅是一个外来者。那是绝对的孤独感,她只身一人,却并不从属于所处的空间。她在此没有归属感,却又无法逃离。

她恍然觉得她在这样的世界中已生存了许久,无论是在她睡着还是醒着的时间里。即便是在梦外,在她清醒着面对现实的时间里,她恍忽也觉得周遭的一切全部缺乏现实感。她像是始终生活在梦中,她观察着另一场梦中的自己,眼看着自己作为一个虚拟的人物上映着一场又一场的表演。

或许梦里的她才是真实的,那个只身一人处在只有风居住着的街道中的她才是真实的。她的孤独是真实的,她的疲乏,她心中的疼痛感也都是真实的。她在街道的一边的石墩上坐了下来,这里或者那里都全无差别,坐在哪里都是这世界的一部分。她被这世界禁锢着,没有其他的地方可去,她哪里都去不了,哪里都逃不掉。

她醒来,就在车子到站的前两分钟,广播里播报下一站便是终点站。她一时间又觉得她不是从梦里醒来,而是再度进入梦里。车子停靠在她所熟悉的小区门前。她下了车,街道两边的商店全都门户紧闭,杳无人际。这同她梦里,又或是真实世界中的街道是如此相像,她甚至想驻足这里了。

直待她被冷风吹得一阵寒噤,不禁紧了紧围脖。然后踏步向着自己的出租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