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色的拂晓

她从梦中惊醒过来的时候,火车恰好入站。

她在梦中听到了轰隆一声巨响,还以为是火车脱轨了。她睡在上铺,感觉身子猛一摇晃,险些被颠了出去。她下意识地用一只手紧紧地握住栏杆,冒了一头的冷汗。她的意识因这惊吓而清醒了,发现火车好好地停着,她对面上铺的人还稳稳地睡着,有轻微的鼾声传来。中铺空着无人。

她把窗帘拨开一条小缝,看着外面的站台,昏暗的灯光下,只有乘警和三三两两刚下车的拖着行李的人。

铃声响起来,火车像一条刚刚睡醒的大蛇缓缓蠕动。而被它吞在肚子里的这些人多数都还在熟睡着。她回想起她听到的那一声轰隆巨响,断定那是在梦里。梦的内容她已不记得,唯独那声音还透彻着。她试图回忆起那梦来——在被惊醒的那一瞬间,似乎还有着一点残留的记忆,但在此刻,她一点也捕捉不到了,被那响声切断了。

床下传来一阵窸窣的动静,夹杂着重重的喘息声。一个女人——听声音可能是中年女人拖着厚重的行李来到了她的车厢。可能是她的行李碰到了下铺睡着的人,那人翻了个身,把上身抬了起来,嘴里嘟囔了一句什么,她没有听清,只听中年女人连声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这大概是睡在中铺的人,她看到那人把什么东西扔到了中铺上,可能是书包或是外套。然后她把头转过去,面对着墙。她想去上厕所,但是决定等一等,等到那女人上床睡觉再说。但是床下时迟迟平静不下来,她甚至感觉到有一束光打亮在了她眼睛盯着的墙壁上。她禁不住回了头,那束光恰好射进她眼睛里,她立刻又把身子转过去了。过一会儿光亮消失了,她再转过身,发现对面上铺的人也醒了,正探出个头向下张望着。

中铺没有人,地上也没有人,那个女人去哪儿了?她顾不得那么多,起身从上铺爬了下去。去卫生间的时候,她与一个女人擦肩而过。她猜想那便是中铺的那个女人。如果是,那她较她想象中的要年长许多。

从卫生间出来后,她并不着急回到她的铺位,而是想等一切安静下来后再回去。她在车厢的连接处站了一会儿。这条大蛇此刻大概正在原野上穿行,车窗外一片黑暗,隐约可见起伏的山脉和街边的树木。她没有拿手机,手机还在枕头下面。她不知道现在是几点,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有一瞬间,她仿佛觉得时间和空间都不存在了。她被吞进了大蛇的肚子里,时间是永恒的,永恒的黑暗,拂晓永远不会到来。至于她身处何处,她身处这一点,这一点哪里也不在,她是永恒移动的。

列车员从一个车厢穿到另一个车厢,这将她拉到尘世中来。他向她奇怪地看了一眼,但没有说什么,拉开另一侧车厢的门走了进去。

列车员的脚步声消失后,车厢再度归于寂静。为什么她的脑子里总是有蛇的念头呢?她隐约想起,方才的梦似乎出现了蛇,又或是什么类似的物事。即便她依旧回想不出详细的场景来,但凭借经验,大体可以猜想出,无非是她又被这蛇或是别的什么的物事追赶着逃跑。最近这段日子里尽是这样的梦,逃到最后,总归是无路可逃的,即便她逃离了神秘物的追捕,最终也总是会掉落进别的陷阱中去。

头顶的灯一阵闪动,忽明忽灭。在它灭掉的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好像是被黑暗吞噬掉了。黑暗中总觉得车厢里有什么要窜出来一般。她感到了恐惧,于是打开了车厢连接处的玻璃门,走回了车厢。

一路上,她听到了不同的床铺传来的高低轻重不同的鼾声,有的床铺上闪着微微的亮光,也有人同她一样未眠,但只有她一人在游荡。

回到自己铺位所在的隔间,迎接她的并不是预想中的安静。如梦中墙壁倒塌一般的呼噜声使她一瞬间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噩梦里。她再三确认这是自己的床铺没有错,原本她还庆幸自己的隔间无人打呼噜来着。果然,该来的总是会来的,她终究还是逃不脱那神秘物的追捕。

她对面上铺的被窝里时隐时现着手机的光亮,又一个未眠者!她不想同他一样,干脆便不再上去了。坐在临窗的椅子上,凝视着黑暗,静候着黎明的到来。如果时间并不会停滞在这一点上,她尚要迎接两个这样的黎明。

或许就把时间停滞在这一点上也挺好,让这条大蛇在黑夜中永恒地前进。她对那即将到来的终点充斥着畏惧和抵抗,就好像在考试的前一夜,她总是企求着天不要亮了一般。黑夜有时是对现实的避难所。但是她在梦中也不得安宁,她无处可逃。在一瞬间,她觉得自己身处的当下似乎还是幸福的,安逸的。那迭起的鼾声尚未使她焦躁不安,或是难以忍受。因为她醒着,她清醒着在同样清醒着的大蛇中。

那黑暗同样是清醒着的,它活跃着,流动着。凝视着黑夜久了,这黑暗中的世界似乎也变得清晰起来了。看得清山和树,看得清田野上的土包。窗的景色不时便会被灯火点亮了,她穿行到了城市里,小小的城镇,从那简陋的站台中傲然地通过,并未停留。于是再归黑暗。

列车员从另一侧车厢门再度走进来,手里捧着换票的本子,一边走一边翻看。走到她身边时,他停了下来,问她道:“你是x上铺么?”她摇了摇头,这使得对方面上露出了一定程度的困感。但他很快转过身。她看见对面上铺的人坐起身来,和列车员换票。列车员轻声说了一句:“xx站2:18分到站。”然后便朝着另一侧车厢走去了。如此她终于知道了当下的时间。

上铺的人开始收拾行李下床。鼾声停止了,中铺的人翻了个身,显然是被惊醒了。她看着本是她对面上铺的人拎着行李走向车厢连接处。窗外再度被点亮,大蛇行驶的速度慢了下来,火车进站了。写着站台名的牌子出现在她眼前,火车恰停在此处。

她眼睛盯着那站牌,但那上面的文字并没有往她内心里去。她并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直待火车再度行进,那短暂停留的站名也就此被她所遗忘。她的人生中或许将遗望忘无数个这样的站台。她又将遗忘这样多少个人呢?

她等不到天明了,趁着那鼾声稍息之际爬上了自己的床铺,就着车厢缓慢而有节奏的晃动,安然入眠。

再醒来的时候,车厢已是一片大亮。睁开眼,看见的是灰白的天花板。第一次坐火车卧铺时也是上铺,她感到自己从来没有离天花板这样近过。那是她坐车前往大学的路上,那时的一切都是充满希望。而今呢?大学时她住的也是上铺,睡不着的时候她盯着那天花板看,总觉得从里面要钻出东西来似的。小时候自己一个人睡觉也会有这样的感觉,但那时天花板离她尚远,她害怕的时候躲进被子里便觉得安全了。上铺离天花板是这样近,若从上面当真伸出一只手来,似乎一伸手便能把她捉去了。只是如今她已不再会害怕,哪怕这样的场景时常会嵌入她的梦里。

火车的上铺较之大学宿舍的上铺距离天花板还要更近,她一伸手便可摸到了。那里硬梆梆的,实在是不像有什么东西可以从那里钻出的模样。

她似乎并没有做梦,许是因为睡得太熟了。这种情况并不算常见,虽然她并不经常失眠,反而算是入睡快的,但她的睡眠极轻,些微动静便可将她惊醒,通常她在火车上很难睡得安稳。她最怕的是车厢内有人打呼噜,那样她会整夜难以入眠。

她十分庆幸自己能睡上一个好觉,这样多少能些微减轻些她的焦虑感。这焦虑感便像是吸附在她身上的血虫,通过她身上的血得以生存繁衍,乃至茁壮成长。而她自己慢慢将变成一具干枯的空壳。她感觉到肚子叫了几声,但她懒懒地,并不想为了安抚她那跳动不安的肚子而起床,哪怕在她脚底的书包里便有零食。

她很想就此继续睡下去,但在其他人并未企图入睡的时候这显然又是不现实的,有人在下面坐着聊天,大约是从她睡醒后便开始的,但直到这个时候,那谈话的内容才清晰地传入她耳中来,在此之前,则是只有声音并无内容的。

“你拿这么多行李,也挺辛苦,下车有人来接的吧?”这声音听着有些耳熟,像是昨夜听过的,那个昨夜上车的中铺女人的声音。

另一个女人的声音对应响起了:“是呀!我女儿会来接我,姑爷也会来。”

这两个女人的声音都不算年轻,大概都是她妈妈那一辈的。她翻身过去向下看了一眼,两个中年女人坐在下铺的床上,一人侧着身,一人面对着对方坐着。侧着身的这个人穿着深红色的衬衫和黑色漆皮半身裙,颇有些时尚感,只是与她的年龄很不相衬。面上可看出着了粉底,涂着正红色的口红。另一人则穿着浅灰色的针织衫和休闲裤,脸色便像一般上了年纪的女人,颇是苍白,唇无血色。从这两人的穿着可分明看出,她们是从不同的城市上车的,能分明感觉到不同的季节。

那红衣服的女人原本侧着身子,正在摆弄绣花手提袋中的东西(据她猜测那可能是化妆品),然后她站起身,把那绣花手提袋扔到了中铺上,继而又坐了回来。

“你也是去找女儿去?真巧呀,我也是!你在哪儿下车?”

身穿灰色针织衫的女人回她道:“我到终点站!”

红衣服的女人咧开嘴道:“我也是!”

她或许的确感到开心,因为这意味着这漫长的旅途中她将有人陪伴而不再孤单了。这个人的喜怒哀乐是都展现在脸上的,一看便知,相比而言,另一个人则始终板着个脸。那并不像是生气,而近似淡漠。但这也并不意味着她不想和对面的女人聊天。

她把头收了回来,感觉到无聊了。她们这一路上谈话的内容,她此刻已能猜想出来了。她们都有一个女儿,那这便将是她们谈话的重心,多半也是她们生活的唯一重心。她自己的妈妈也是如此,若她此刻也在这里,多半也是会欣然加入到她们的谈话中去的。

她虽把头转了回来,但并未把耳朵堵上,因而那两人的谈话还是清晰地传入她耳中来。

“我女儿刚生,我去给她看孩子。”

“哦……”

“你也是么?”

“我女儿还没有结婚呢!恋爱也没谈,我是过去陪她待一阵子。她忙于工作,怪辛苦的。你女儿也在工作么?”

“在!这不产假结束,没人带孩子!”

“你女儿工资多少?”

“四千多!老公六千多,不过是在研究院,事业单位,你女儿呢?”

“不到三万!她学历一般,但是英语好,在一家外企工作。半年前还刚刚跳了槽,涨了工资。我当时想不明白,干得好好的,为什么要走,她说只要她的业务能力一直增强,工资便会一直涨。她究竟做的什么,咱也不懂。”

对方似乎觉得没什么可接话的,便沉默着。

那女人于是继续道:“她没谈恋爱,工作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就是不想结婚。她对我说:‘妈,你说我自己也能养活我自己,有什么必要非要找个男人不可呢?’我想想也是有道理的。”她见对方仍旧不答话,又或者她好不容易逮到个人,便想一吐为净,便自顾自地往下说:“现在的年轻人都有主见,我们当父母的也不用干预那么多,便说我女儿吧!她总说时间要用在有用的地方,不愿在家务上浪费时间,因而从不自己做饭,都是在外面吃,或是点外卖。衣服从不手洗,连鞋都不自己刷,都会送到干洗店里去。”

那灰衣女人终于开口了:“我女儿倒是不会这样……”

上铺的她越发地感到懊恼起来:“我为什么非要听这些大妈们谈论她们的女儿们不可呢?如果我是她们的女儿,我便不想这样被谈论……”但或许这只是她一厢情愿的想法,如果她足够优秀,也不怕被人谈论。那红衣服的女人谈论起她女儿的时候,不也颇觉自毫么?而她呢?她有什么可引以为傲的地方呢?

她的自卑感,在那两人的对话中越发滋长起来,在她这本来就最感到失落的时候,那些话便像玫瑰的刺一束一束扎向她的心田。她没有办法对她们大喊一声:“不要再讲了,别人对你们的女儿毫无兴趣!”她只能把自己的耳朵堵上,用最原始而古老的方式。

她把书包从床尾拽到床头,试图从那塞满半包的零食中翻出她的耳机来,但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工程,与此同时她的肚子也始终在叫着。从方才便在叫,此刻叫得越发激烈,像是通过她的手,感知到了那些食物的存在一般,便像那被驯服了要忍耐饥饿的狗,在主人的注视下不敢动,但是当美食被端到面前的时候,便再也忍耐不住嚎叫起来。

“别急!别急!一会儿便来喂饱你们!”她以几乎不可闻的声音说道,其实她是想只在心里说,但是一不小心说出了声音来。她庆幸自己的声音还不算大。有时她会在公共场合一不小心把心里的话大声讲出来,这时即便没有人看她,她也会羞得面红耳赤。

即便她这般安慰,它们仍旧是吵闹个不停。而那两个中年女人的谈话又在持续地无孔不入地钻进她的心。她焦急地要哭了出来,恨不得便将这书包扔到地上去。但在这时她的手终于被一条细长的东西缠住了——她终于找到了她的耳机。

将耳机塞进耳朵里的那一瞬间,她终于感受到了安静。她斜倚在墙壁上,让那安静而舒缓的音乐顺着耳道流淌进身心,以抵御外界的喧嚣与嘈杂。音乐是她的避风港湾,在音乐的世界里,她尚能发觉到现实世界的可爱之处。她把目光抛向车窗外,那前一天夜里只是轮廓的远山的影如今泛着清晰的翠绿,也一般随着她耳中的音乐蜿蜒流淌着,不知疲倦。近近远远的白色风车点缀其间,她中意那远的小巧可爱,近处的庞然大物则像是一只巨大的工业怪物,一声不响地在吞噬着些什么。她不知它们究竟在吞噬些什么,又或许什么也没有,只是在制造恐惧而已。

她似乎忘记了饥饿,肚子里的那些家伙们也尽数安静了下来。但她还是从书包里掏出来点东西塞到肚子里面去。

这些小家伙们得到了些许安抚,尤不觉得满意,方才虽都安静了,此刻迫切地还是想要更多。而她便像耐心的母亲一样,面对着不知足的孩子们,既无奈,又充满柔情,面对他们哪怕是不合理的情求,虽一时板着脸,置之不理,最终也只能妥协。

她不知不觉便吃了很多,食物的味道她品尝不出来,只觉得又腻又甜。这些廉价的饼干零食,或许小孩们会奉为珪宝,于她,早便是不屑一顾的。哪怕四年前,它们尚能提供给她一时的快感,但不会使她长久地满足。如今它们连快感也提供不了了,只是徒增她的烦闷。它们只剩下填饱肚子这一项功效,却连营养也供给不了。

若是没有耳机中流淌的音乐,吃东西也会使她烦燥。她当真要感谢这音乐不可,连带着这些只能填饱肚子,但却供给不了营养的垃圾食品,她都多少带了点感激之情了。她再度回想起第一次坐上这列火车的时候,那是四年前,她还是人们口中的天之骄子,那时她大概,也还不介意成为父母口中的谈资。那时填饱她肚子兼陪伴她旅程的也是这些提供不了营养的工业化零食,但她并不嫌它们惹人生厌,反而觉得它们是很好的人生伴侣。她也听音乐,但那音乐是欢快的,丝毫不会引起哀愁,更不会使她感到平静——她平静不下来,她的心跳动不安着,雀跃着。她的心底住了几只刚刚羽翼丰满的小鸟,它们尚未感知到现实世界的残酷与辛苦,只怀揣着对外部世界的幻想与期待。如今这些鸟儿们都被淋湿了翅膀,一蹶不振地,伏在屋檐下不愿外出了。只是家如今也不再是避风的港湾,她刚刚逃回家里,却又被撵了出来——她的家里容不下失败者,不会收留夹着尾巴逃回来的人。无论她愿与不愿,她都必需再度独自面对风雨。

“我对你们可比他们对我宽容多了!”她对着自己想象中的孩子们这样在心里说道,这次她守住了自己的口没有把它们说出口来,她仿佛还听见了它们以咕咕的声音来回复她。

因为吃了太多又甜又咸的东西,她感到口中干渴难耐,但摇一摇热水瓶已是空了。她不知道下铺那两位母亲的交谈是否已有短暂的终结,她不愿冒那个风险把耳机摘下——或许她们已交流完女儿,该交流丈夫了,又或许她们已中场休息开始吃东西,人总有疲乏想要休息的时候。她向下看了一眼,中铺没有人,火车进站了。她把手机塞进衣兜里,又保持耳机在耳朵里不动,从上铺爬了下去,下到底的时候,她发现不见自己的鞋子了,便一只手脚踩在床沿,一只脚往床下试探,直到碰到鞋子,又用脚把鞋子拽了出来。火车却在这时候开动了,火车一动她身子一晃,险些便松了手。那红衣的中年女人正巧站在她身旁,便扶了她一下。

“哎哟!可小心点呀!”

她稳住身体后,忙道了一声“谢谢”,脸却红了。把鞋穿好后,她逃也似的,快速去向车厢连接处逃去。在卫生间门口站了一会儿,她才想起自己是来接水的,但是她没有拿水杯来——水杯被她拿到了中铺的座位上,然后便被忘在了那里。所以一时间她不知道自己要做些什么。恰巧这时从卫生间走出一个人来,她立刻抽身闪了进去。

在她回身将卫生间门反锁之后,她的泪便落下来,那像是受尽了天下的委屈似的,一发而不可收。但她却是不知道这委屈这泪究竟来自哪里,那像是眼底的一汪泉,久已干涸,突然却被雨水浇灌得满了,溢了出来。这反而使她有了一丝快感,那是一种久旱逢甘露的畅快感,她干脆不再去阻止它们,任它们流淌去了。

她不知道自己在卫生间里站了多久,你不去注意时间的时候,时间似乎总是以它自己的速率前进的,你不单左右不了,甚至感知不到。如果现在外面有人等着,大概也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她从镜子里看了一下自己的脸,眼和鼻都是红肿的,这不是可以出门去见人的模样。但是怎么办?又不能一直被困在这个卫生间,时间久了,可能乘务员会以为她出了什么意外,来强制开门了。

她拧开水龙头来洗脸,水有些凉,但漫到脸上很舒服,只是无论怎么洗,也洗不去她眼和鼻上的红肿,那是需要一定的风华的时间来消抹掉的。但至少,那汹涌的泪之泉是止住了。余下的,管他呢?别人怎么看她,又有什么重要的呢?她最终是上了个厕所,冲了下水,然后走出了卫生间。出乎她意料,卫生间门口并没有人在等着她。她再度在洗漱处洗了脸,又用口袋里为数不多的纸巾擦干。她不想再回到铺位,甚至连自己的车厢也不想回,怕再面对那两个女人,那两个和自己的母亲一样的母亲。她走去相邻车厢,寻了一个没人坐的窗前位置坐了下来,手机还在放着音乐,即便没有人听,也还兀自孤独地放着,画面上那旋转的圆盘似乎都摆着孤独。她把耳机塞进耳朵里,头转向窗外,那前一秒还只是静默地流淌着的风景,此刻似乎都带上旋律和节奏了。

腹中仍旧饥渴难耐,但她只是忍着。她的水杯都还在别人的床上,那又有什么大不了?当下的宁静感胜过一切。贩卖零食的小车从另一侧车厢被推了过来,一边走一边提醒坐着的人收起脚,但她并没有看到,她背对着那个方向。她也没有听到,她的耳机隔绝着外部的一切杂音,哪怕现在广播警报,她或许也听不见,要结合别人的反应才能猜得出来。因而当贩卖车走到她身前的时候她才注意到,她注意到的时候,小车已从她身旁被推过了。她立刻摘掉耳机,把那车叫住,买了一瓶可乐和一包饼干。此时她很想来一盒热腾腾的泡面——她闻到了味道,已是午饭时间了——但火车上没得卖。坐在她旁边的下铺上的人一直在看着她,也许是发现了她不是这个位置上的人。但是对方终究什么没有说。直至他从书包里取出了泡面来,她感觉自己的身前身后似乎都被这股味道包裹住了。

这味道使她回忆起了自己的高中生活,下完晚自习已是9点半,她回到宿舍后总是要泡一碗泡面。在宿舍熄灯前,此起彼伏的都是方便面的味道。因为时间有限,开水也有限,打水都要排队,排到后面的可能便要吃不上了。因而她总是一下晚自习便急急忙忙地跑回宿舍。在那个年代她做什么都是急急忙忙的,吃饭和上厕所都是,因为课余的时间总是那样的短,你根本没有办法从容地去做任何事情。到了大学后,一切节奏都慢了下来,她反而没有办法适应了。

火车里当然与学生时代截然不同,除了上下车,没有人会显得匆忙,每一个人都慢悠悠的,这或许也随着每个人的目的地的不同而有所差异。有人期待,有人欣喜,有人漠然,或许也有人同她一样畏惧,但除了小孩子,没有人会把自己的情绪直白地坦露出来。若你是善于观察他人的人。尚可以通过观察获取一点端倪,而她恰是不善于了解人的人。这多半或许源自于兴趣的缺乏,她对周遭相识的不相识的人都有些淡漠,甚至需要使用耳机把自己和外部世界隔离开。

那个一直坐在下铺盯着她的人已去水房打了热水回来,把那一桶康师夫的泡面放在了她身前。或许他本意只是想临时放一下,但那多少也带了点让她腾出位置的意味,她不是那般厚脸皮的人,心领神会后,便带着她的饮料和饼干起身离开了。

她回到了自己的铺位。路过洗手池时,她看了一眼,此前眼角那没由来的泉涌已了无痕迹了。这之前她之所以不敢回来,是担心会受到那两位母亲关怀的问候,她们或许是无意的,或许是真切的关怀,却是会使她受到真实的伤害。那种时候,她更需要的是冷漠与无视。

回到自己的铺位上,静悄悄的,两个年轻人占据了两张椅子,各自带着耳机,一个在看电影,另一人在刷着小视频。她的中铺和下铺都是空的,而对面的中铺和下铺则都躺了一个人,看起来是午睡时间了,年纪大的需要休息。她爬上上铺,途中在中铺看到了她的水杯,顺手拿了上去。这时她发现,这个狭小的,连身子都坐不直的空间于她,竟有很强的安全感。她把零食、水杯和饮料都堆在枕边,用被子把自己的身体包裹起来,就像童年第一次拥有自己的房间时,晚上睡觉她总是感到害怕,便用被子把自己紧紧包裹住,仿佛被子里是最安全的地方。

她的一生或许都在畏惧着些什么,只是那个“什么”会有差别。小时候是怪物,是不可知而她又相信其存在之物,是从屋顶伸出来的手。而现在,她怕的只是人。那畏惧的感觉是同样的。

她感到自己被棉被温柔地包裹着,颠簸的车辆好像温暖的摇篮,在她耳边流淌着的又是至轻至柔的音乐,如同母亲在耳边低呤着的摇篮曲。她很快进入了忘忧的梦乡。这一次,梦中的野兽不再出没了,他们似乎为了怜惜她,纷纷躲藏了起来,使得她的梦乡久违得宁静和安详。她睡得并不沉,梦境时断时续,火车时走时停她都感受得到。有时甚至听得到下铺两位母亲的谈话。她在梦与现实的边界处许久地徘徊,有时踏足那边,有时又涉足这边,一边是灰暗的,另一边又是明亮的,但她在意识模糊中,并不能准确地分辩哪边是哪边。

偶尔有一个时间,她在梦的那一侧越走越深。她清楚地分辩出这是梦,也切实地知道她此时是在梦里,她在梦里看见那一幕幕场景似曾相识。儿时的街道,既像小学又像是中学的建筑物,这些并没有给她带来快乐的地方,如今也使她感到亲切了。她在草坪上躺了下来,但那草坪不是静止不动的,她感觉自己似乎是躺在一艘船上,随着波浪一点点漂浮。波浪轻轻柔柔,显然是风平浪静的天气。她这么想着的时候,自己也当真躺在海上了。海面上没有船,她只身飘浮在水面上。有水鸟落在了她的身上,也许是把一动不动的她当成了浅礁,又有水鸟陆陆续续飞了过来,分别落在她的肩上,腿上,甚至鼻尖上。她打了个寒战,她感到恐惧。这些恼人的水鸟,她一挥手便可把它们撵走,但为什么,她一动也动不了了呢?唯不成她已经死了么?躺在海面上的并不是她,而是她的尸体。这想法使她不寒而粟。好在她知道这是梦,于是拼命地想要醒来,但那并不依她的意识而动,她没有办法醒过来。

她挣扎了许久,梦里对时间的感知并不准确。在现世里或许只是眨眼而过的时光,在梦里,她的一生都已经熬过去了。

她平静下来,或许像现在这样安安静静地度过一生,也未尝不是一个令人满意的结局。但这时她的梦却不再平静了,像是有意与她内心的安宁作对一般,一阵浪猛地打了过来,她也不再浮在海面,她身上的水鸟飞走了,她在海水中剧烈地挣扎起来。她原本是会游泳的,在梦里却忘记了。死亡感再度逼近,她努力回想起残留在肢体记忆中的那一点游泳姿势,奋力与波浪拼搏。

她有多久没有这样努力拼搏过了呢?从前她的人生始终是优柔自如的。在学生年代里,她从没有遭遇过什么挫折,尽管她并不快乐,她却始终在期待着未来。那时她至少是期待着的。但当她所期待,所憧憬着的未来并不如她想象一般时,她便开始随波逐流了。她在恐惧的同时也感到了一丝快感,那是她也许久都未体验过的了。

然后她便醒了,她醒来的同时这些想法涌入她的脑海中。她把音乐关掉,坐起身,夕阳透过半遮的窗帘洒进斜斜的影。两位妈妈又在下铺交谈起来,但那在她耳中只徒留声音,内容已不会再往她心里去了。她吃了点东西,喝了饮料,爬下床去了趟卫生间,这一路上所遇到的人仿佛都成了身影,徒具外表,并不包含内里,连颜色也都消失了。之后她再度爬上床,斜倚着枕头。窗帘已被拉了上来。从她的角度看,那窗是斜的,被夕阳包裹着的大地也是斜的。她望不见远处的山,甚至连是否有山也不知晓。她只望得见那铁轨和铁轨边矮生的灌木。不时还被另一辆绿皮的遮住了她的视线。当她们错身而过时,她心想,说不定另一辆车上也有一个她也说不准。这样一想,她便也不再孤单了。

当夕阳的余辉渐次褪去,被染成金色的铁轨冷却了下来,她甚至望不见那矮灌木的影了,像是垂到了黑暗中,然后她的眼皮也垂了下来。梦再度将她捉住,她再度挣脱开来,陷入了沉寂的世界中。无论是可怕的梦,还是甜美的梦,终归是梦而已。太过于流连于梦里,会将现实世界忘却。

她堕入深沉且纯粹的睡眠中。

这一次她不再是被惊醒的,而是她的睡眠径自走到了尽头。这一次火车没有入站,这条大蛇缓慢而优雅地行进着,小心翼翼地,像是不愿惊醒大半个车厢里还在熟睡着的人群。他们于是安睡着,只有少部分是清醒的。对面铺位上还在响着有节奏的鼾声,似乎也不再那样刺耳了。仔细看去,对面的上铺也有了人影,她竟是没有发现人是什么时候上来的。她下床去卫生间,下床前她看了一眼手机,时间已是凌晨四点半,夜即将过去,黎明即将来临。而当黎明到来之时,她这短暂的旅程也将迎来终点。

去过卫生间后,她回到自己铺位的窗前坐下,守着黎明的到来。此前她为什么会感到恐惧呢?黎明明明是一件值得期待的事情。而人生尚有那样多值得期待的,为什么便不能期待一下明天呢?

“明天到站后,我一定要先去吃一顿好吃的,这些小孩子才喜欢的零食我实在是吃够了。”她开始想究竟要吃些什么。在这般的期待中,黑夜一点点消逝。当最后一块遮掩的幕布被揭去后,青色的拂晓终于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