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雨下得突然,让人措手不及。
她只是临时出门买个东西,顺便出来呼吸一下秋日爽朗的空气,往返不过三十分钟的路程,这雨便落了下来。初时还只是细小的雨点,她的额头最先感觉到,清清凉凉的很舒服。如果此时她掉头回去,还来得及避开这场雨。只是她以为这雨并不会下得很大,买个东西再回去应当还来得及。
结果是,当她走进便利店后,那倾盆的雨猛得砸了下来。它来得如此突然,竟是没有丝毫缓冲,在小和大之间没有中,像那小孩子,一不溜神便长大了。
这下子回不去了,她想。但是心中并没有焦虑之情,这使她自己也微感奇怪。反正被困在便利店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这里有吃的,有喝的,还有坐着的地方。那临窗的一排坐椅尚有两个空闲的(一共也只有三个),她想了想,买了瓶饮料坐着喝。
这位置着实不错,恰好可以欣赏窗外的雨。那雨像扯着的线,迫不及待地缝进地里,把天与地都缝合在了一起。初时还有雀儿试图剪断这线,挣扎许久,最终放弃,它们也不知躲到哪里去了。下雨的时候总是安静的。雨把鸟雀的啼声和虫鸣声都湮没了,便是那车轮声也掺杂了雨音。雨点们奏着大合唱,它们排斥一切与它们不和谐的声响,或将其驱逐,或将它们拉进自己的合唱团中。雨声总能使她感到内心上的安宁。下雨的时候,拉个小板凳坐在窗前曾经被她视为最大的享受。只是她很久不曾享受过了。
这时她突然想到,应当给家里的他告知一声,她被大雨隔在了外面,要晚些回去。其实即便她不讲,看这外面的天气也可以猜得到,但姑且还是说上一句。她不想打电话,那样难免要听对方的唠叨——她出来时,他便劝阻过她。倒不是他未卜先知猜到要下雨,而是他觉得这样一个便利的时代,买东西还要出门未免太麻烦,何不叫个外卖。她反驳说,那样还要凑单免运费,更麻烦。她心里明白这不是她俩分歧的焦点——分歧在于,她想出门,而他不想让她出门,那样他便不得不在家看孩子。她若打电话,难免会在电话里听到一句:“我早说过……”他所说的与实际完全两回事,若她二人的位置倒转过来,他会毫不犹豫地向她指出这一点,同时嘲笑她缺乏逻辑,却永远意识不到在他身上逻辑也是日常缺失的。她若向他指出,他便会大发雷霆说她“净找借口”。这种口舌之争她从来争不过,她没有这般的论证能力,能把完全矛盾的正反两件事都说得有理,说得不过了,便只能发脾气。这又为她的“情绪化”提供了证据,他为此而洋洋得意,因为好像一旦证实了她的“情绪化”,她的反驳便是无力的。
“我是错的,便能证明你是对的么?”无奈之下她只能这般说。
他耸耸肩:“至少你没有办法证明我是错的。”
除这一点外,他还算是个不错的丈天,也是个不错的父亲。至少他不会对家里的事情撒手不管,每到周末休息日,他还会帮忙看孩子和做家务。单凭这一点她便觉得自己没什么可抱怨的了。只是他喜欢一边做事一边抱怨个不停。默默地听他的抱怨好像便是她使他干活的代价,有时她禁不住想,干脆还是别让他做任何事情,她还能落得个清静。但一来,她实在是忙不过来,照顾两个孩子已耗去她的全部精力,她实在是无暇顾及家务,房间总是乱糟糟,只能留到周末来打理,且一定要他帮忙不可;二来,在她忙碌个不停的时候,看到他在一旁闲坐着打游戏,只会使她的心情更糟糕,相较之下,她宁可听他的唠叨。
也只有周末他在家的时候,她才可以走出门来透透气。每当这时他的抱怨更重,因为同时照看两个孩子对他的负担更重,总是搞得他筋疲力竭。这倒并不全是他的缘故,因为大宝并不喜欢跟他,她不在身边时,他便要撒娇胡闹。但他从不肯承认这一点,从不肯承认带孩子绝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也不承认他一个人做不到,他只是频繁地找其它借口阻止她出门。但他的阻止起不到什么作用,她能找到比他更多的借口出门。当他最终只得无奈地说她“净找借口”的时候,也只能得到她满不在乎的一句:“你不是常说,女人就是喜欢找借口么……“
只要她能对他的抱怨和唠叨免疫,便没什么可惧怕的。
她给他发了个信息,称外面雨太大,她暂时回不去。目前她在便利店避雨,不用担心。信息发出后,她不禁自嘲了。他当真会担心么?若是生第一个孩子之前,他或许是会担心的。他不单会担心,还会送伞过来。如今她不指望他有这种行为,即便有心他也无力,两个孩子都离不开人。但如今,他连这种担心的表示都不会有了,哪怕那是虚伪的礼节性的担心。她不明白,究竟是她从前只是生活在虚假的梦里,还是感情当真会随着时间而消散。
信息发出去后,她又开始猜想她会收到一个什么样的回复。或许是一句干巴巴的“好的”,或许是她预想的会在电话里听到的那句抱怨,更多的可能性是什么都没有,因为他不喜欢发信息,有事情总是打电话。他还总抱怨她不接电话。因为怕吵醒孩子,她的手机总是调成静音,她忙起来也不会把手机放在手里,因而电话她时常听不到。她忽然想到,也许他也并未看这条消息,因为她曾不止一次地抱怨他一边看孩子,一边看手机,而他也为此做出了改变。
在等待消息被回复的时候,她再度观察着窗外的雨。雨丝毫没有要停止的意思。那扯的线也越发地粗了,慢慢连成一个雨幕,将天与地尽数遮住,便连街对面那一排房屋也望不真切了。这雨下得超然,连同凝望着雨的她也变得茫茫然起来。
在她的座位右侧,最靠墙的位置坐着一位男士,她进来的时候他便坐在那里吃盒饭。此时他吃完了,便将餐盒扔进垃圾筒中,然后魔术一般地从双肩包里取出雨伞,面对着仿佛将要吞噬一切的雨幕,毫不畏惧地钻了进去。
这下便利店里除了店员,便只剩下她一个人。正当她为此感到孤寂时,一位年轻的女士走了进来,与那位刚刚离去的男士正相反,这位女士几乎是逃进来的。她把手提包放在头顶遮雨,身上穿的连衣裙一半都湿透了,腿上的丝袜被溅了不少泥点子,皮鞋上也全是泥,显得很是狼狈。她一跑进店里,便直奔她身旁的空位上坐了下来,把手提包放在桌子上,随即大大地喘了几口气。
两位女士相互对视一眼,礼节性地一笑。
“这雨下得太突然了,方才还是晴天呢!根本没有想到。谁能想到呢?天气预报也没有雨。”
“是呀!谁也想不到,这不便被困在这儿了么?”
她随口地附和,却是根本心不在焉,只是打量着这位新来的女士。她觉得对方比她年轻,但并不如此肯定——如今女人的年纪并不那么容易看出来。之所以会觉得对方比她年轻或许是因为对方的穿着打扮使她回想起了自己年轻的时候,尽管那过去还没有十年,她却感觉到自己像是已度过了漫长的岁月,往事倒成了前生一般了。她曾经也有这般活力四射,这般精致的时候,如今倒像是地地道道的黄脸婆了。
年轻女士喘息片刻后,将店里环视一圈,起身到柜台前买了一包湿巾,然后坐回原位,将皮鞋上的泥点子擦去,又把手提包擦了擦。她从那黑色手提包的Logo上认出了价值不菲的牌子。相似的皮包她也有两个,被珍藏在箱子的最深处,尽管已有了年岁依旧被保养得很好,她却没有机会再将它们拿出来背上一次。它们像是无用的士兵,拿着高奉禄,却无所事事。她自忖,即便再将它们再派上用场,她也不会舍得用它们来遮雨。
一番擦拭完毕后,这位女士盯着自己的丝袜看了几秒,然后无奈一般地叹了口气。起身又走到柜台前,要了一杯热咖啡。这时她也感到口渴,同时感到从门口渗进来的丝丝寒意。她也很想喝一杯热咖啡,但是不敢,二宝尚未断奶,她怕惹得她晚上睡不着觉。她从前也是咖啡成瘾的,但打从怀了大宝之后便戒掉了,如今闻着临桌传来的浓郁香气,感到心痒痒的。忍耐了一会儿,实在忍耐不住,便起身要了一杯热牛奶。邻桌的咖啡似乎很热,被掀开盖子,放在桌上晾着。她的牛奶则刚刚可以入口,便小口咄着。这期间那位女士打了个电话。
“喂!宣宣,妈妈要晚些回去了……外面下大雨了,你看到了么?嗯,下大雨妈妈回不去了,你在家要听奶奶的话……嗯,好,雨停了妈妈就给你买去……乖乖等着,嗯,拜拜!”那温柔的声音配上温柔的笑容,与方才那盯着丝袜的一声叹息有些不搭。放下电话后,又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略有无奈,眼神中流露出的温柔则是一贯的。
她禁不住开口问道:“那是你家孩子么?多大了?”
对方面上出爽朗的笑容,这笑容证实,这位母亲是很愿意谈论她的孩子的。
“才一岁多,刚刚会说话,还说不伶清呢!想吃香蕉,便说jiū jiu,也只有爸爸妈妈奶奶说得清楚。”
“哦!就这一个么?男孩女孩?”
“一个男孩。”
“不想再要一个么?”
“还没想好,想再要一个女孩儿,又怕再来个男孩儿。反正我刨的,再要也要过两年。”她见对方将那晾得有些凉了的咖啡端起来喝了一口,便问道:“你儿子已经断奶了是么?”
对方点点头道:“是啊!”
她说道:“真好!我女儿一岁半了,还没有断奶,搞得我仍旧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喝,很头疼。”
那女士惊讶地看了看,笑容中带了一丝庆幸道:“我倒是从没为此头疼过,我的奶一直不怎么够,月子里便是混合喂养,产假结束便干脆断母乳了……要不是因为我婆婆坚持早就断了。一开始我上班的时候婆婆都不让我断呢!为此我和她险些吵起来。就为了那么一点可怜的根本喂不饱我娃的母乳还让我背奶,又不是喂不起奶粉……你直到现在都还是喂母乳么?”
“是!”她答道。
“真辛苦。那你真到现在都还在背奶?”
“哦,没有。”她立刻解释道,“我没有在上班,在家看孩子。”
“哦,这样。”
她望出对方眼中露出的一点怜悯之色,这使她有些不悦。
“没有办法,没有人帮忙看孩子。生完大宝之后我便不上班了。”
“你是两个孩子?都是自己带的?”
“两个,一个男孩儿,一个女孩儿。一直是我自己带。"
“好厉害,我连一个都觉得难带,产假过后便扔给我婆婆了。”
“还好,二宝一出生,大宝便上幼儿园了。周末我老公会帮忙看孩子。”
“那你太幸福了,我老公什么都不管的。他总说他工作忙,周末也经常加班,晚上也回来得很晚……我很怀疑他是不是真的在加班,我生孩子之前也没见他这么加班。我看啊,他就是不想看孩子……”
眼看着对方露出的愤愤之色,她自忖,她当真是幸福的么?是不是她太不知足了呢?为什么她没有感觉到过幸福呢?说到底,幸福又是什么呢?
“……唉,真有些羡慕你……也不用上班……”
她思索间,听到对方来了这么一句,不禁有些气恼:“羡慕我么?羡慕我什么呢?我有什么可值得羡慕的呢?如果有的选择,我又何尝不想继续工作呢?”
这些话,她不愿对一个生人说出口,便只说道:“我这是没有办法,实在是找不到人帮我看孩子。我婆婆不在了,我妈妈不肯帮忙,她只肯给她儿子带。你至少还有婆婆……”
“唉……婆婆……有还不如没有呢……”
这句话说完,她以为后面紧接着便是无尽的抱怨,但是对方及时止住了,大概也觉得有些事不足为外人道吧!
她们彼此不再聊天了。便利店窄小的空间被沉默充塞着。她手中纸杯中的温牛奶已见底了,便瞥了一眼邻桌手中的咖啡,那咖啡似乎尚有半杯多,又似乎根本没有怎么喝。咖啡的主人在结束了和她的聊天后,此刻正埋头专注于手机屏幕。她此时才想起,便也看了一眼手机,她所等待着的那条消息并没有出现。这一瞬间的失望使她意识到,她毕竟还是期待着他的消息的。
她熄掉手机屏幕,专注地凝视着窗外的雨。雨似有缩小的趋势,经过那某一时间的狂怒后平静了下来,如今只静默地下着,像是在无言地诉说着些什么。她聆听着,努力聆听,那雨究竟在诉说什么呢?
一扭头,邻桌的女子也已放下手机,出神地望着窗外的雨,她又在想些什么呢?
在被雨淋湿的沉默中,她听到了一声叹息。她恍然觉得这声叹息是从她自己口中发出的,因为她的心底也同时起了一声叹息,而她并不确定这声叹息是否是从她口中发出。虽然出自不同的口,但叹息的声音总是相似的。她扭头望了一眼她的同件,她的同伴也在看着她——这一声叹息似乎拉近了她们之间的距离——她从对方的眼中似乎看到了相同的疑惑。当然这多半是她多想了,人的眼中又能有什么呢?但是她想,尽管她们的喜乐并不完全一致,但至少具有某种相通性,即便也许不能完全相互理解。
人与人之间相互理解总是困难的。至少,她在生孩子的过程中所承受的痛苦,她老公是永远无法真正理解的,因为他注定是没有体验的机会,即便他有共情能力,即便他真的爱她,一切他也只能凭想象。但身边的这个女人,她同样经历过,她是明白的。
在她恍惚思索中,雨声变小了,雨的威力减弱了,它似乎也觉得疲乏不安了。于是路上车变多了,也出现了零星的撑着伞走的行人。各式各样的伞像是雨中开出的点点花,被雨水一浇,绽放开来——
这是个下雨天,大宝在窗前玩耍,忽然停下来看雨,然后脱口而出的。她想到这里,感到一阵温馨,不管怎样,这两个孩子至少让她体会到了快乐。
又一个客人出现在了便利店门口。他站在店门口,把伞收了起来的时间里,她的同伴起了身。她看见她同伴的脸上露出了喜悦幸福的表情,明白了她的同伴即将离去,外面的那个人是来接他的妻子的(大概)。他并没有走进店里,而是在门口等待着。她的同伴向她道了个别,便随他离去了。从他的年纪看,她对这位年轻同伴的年龄的估算多半是正确的。
雨仍旧未停,她感到自己是被抛弃的,她的同伴背叛了她,又或者那个女人一开始便不是她的同伴,那只是她的一厢情愿。街上的行人越来越多了,雨掩藏了它的狂暴,变得温柔而顺从起来,像是善变的妻子。她心里有些嫉妒方才离去的那一对年轻夫妇。
“终究是年轻呀!”
她又不禁自问:当真如此么?那当与年纪有关么?是随着岁月的流逝使她失去了什么么?又或者她根本便不曾拥有过?曾经的爱情莫非只是她的一场幻觉?
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手机屏幕,那里只有彩色待机画面和几则毫无用途的广告推送。于是她再度将目光抛向窗外,和着雨声,品味起自己的孤独。
雨将停的时候,便利店里拥进几个女高中生,其中有一个穿着附近高中的校服,其余穿着便服,时尚性不亚于方才离去的那位女士。她们都背着书包,像是刚从补习班出来。她们一出现,便利店里的沉默立刻被打破。
“这丫头现在便想着结婚的事儿了。”
“怎么,大学不上了?”
“上!不过那玩意么随便上上便得了!”
“随便上上?你以为工作那么好找么?”
“三四年后谁知道?再者结了婚还上什么班?在家带孩子多好?”
这群如叽叽喳喳的麻雀一般的少女,谈话间,如同方落下枝头便又飞起离去了。便利店内再度归于沉默。
她再度听到一声长长的叹息。这次她确定无疑,这声叹息来自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