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阳台的玻璃窗前坐了有十余分钟。这十分钟她什么都没有做,只是望着窗外发呆。她所居住的房子,靠近街边,窗子又不隔音,她时常会在清晨,或是夜里,被飞驰的车辆所吵醒。到了白天,工作日里的白天,街上的车辆变得罕见。空荡荡的街道上只有公交车时走时停。但这并不意味着安静。白日里,从天亮起到太阳落山,这段不借助灯光可看清车牌的时间里,她的窗前便没有安静的时刻。这只因她的窗的正对面是一个公园。公园规模不大,甚至可以说小得可怜,但却是这方圆三公里内唯一的公园。
这可怜的小公园以她瘦弱的身躯给养着周遭近十个小区,数千个居民而无怨无悔,由此所产生的噪音,她便也只能忍受了。她对外对内宣称都是可以忍受,但其实在她的内心深处,她并不反感。她喜欢看,喜欢听,尽管那嘈杂无章的声音中并不包含韵律。
那是由人声,小孩子的哭闹声,叫喊声,各种乐器声,高音歌唱声混杂而成的混合体。最后这两种单听起来有好听的,有难听的,有近乎专业者级别的,有初学者水平的。当它们混杂起来,分不清彼此之后,其产生的综合体拉齐了所有水平,再没有好听难听之分了。
这是一个神奇的交响乐,每一个走近这个公园的人都不自觉地成为了交响乐队中的一员,贡献着他自己的一部分旋律,他们每个人都能听到他自己以及他身边其他人的演奏,但任谁也听不出整体的。能察觉其中整体性的,只有作为观众的她,或许也是唯一的观众。在这个寻常日子的寻常时间里,又有谁会和她一般闲坐在窗前呢?
这是最好的日子里最好的时节,柳树抽出新绿,早春的花刚刚舞尽,后继者争奇斗艳的时候,花园里一片旺盛的绿和白,又有粉、红、黄缀饰其间,从远看,便是一幅浅淡的,尚在着色的油画。构图随意,不算精美(作为一个小小的社区公园,它或许并未被精心设计,但着色极有层次,透露着一股奋力生长的活泼劲儿)。从敞开的窗送进的风是暖的,柔柔的,已没了早春那股寒劲儿,终于被太阳烘得暖了。那绿绿得鲜灵,粉也粉得透嫩。这画面比那声音完美极了,却不知那些身处画中的人是否意识得到这一点呢?
太阳洒落在她黑色的衣上,她感觉到热了,起身欲将外衣脱下。起身后她犹豫了,手已经搭在外衣衣扣上,便停留在了那里没有动。她想起了她为什么会把外衣穿在身上——那原本便不适合这个被太阳烘烤得炙热的房间的——她是要出门的。她穿上那在这般明媚春日里显得沉闷的纯黑外套,便是为了走出房门,为了卸下观众的身份,加入到对面的交响乐队,成为其中的一员,身临其境地演奏。或许她只是滥竽充数的那一个,只是沉默着,但沉默也是那交响乐的旋律之一。
那还是十分钟之前的事情,当下已过了十余分钟。她穿上外衣后便坐在这里,既没有向外走,也几乎忘记了她向外走的意愿。她打开柜子,取出外衣,穿上,然后走出卧室。随即她便忘记了她前一番动作的目的,径自走向了阳台坐下。阳光烘烤在她深黑色的外套上,她才觉察到她这一系列动作的矛盾性。
她现在有两种方式去解决这矛盾性:脱下外套;或是穿着外套走向门口,穿上鞋子,推开门,走出去。但两种方式她都没有采用,她最终是放弃解决这矛盾,转而坐下,继续望向窗外。
她的这个阳台是朝东的,面向的是那公园的西门。从四楼望下,可以俯瞰整个公园。西门并不是正门,因而从这个门进出的人并不是很多,当下只有一个推婴儿车的妇女从那狭小的S型铁门走进,然后在碎石铺就的甬路上缓缓地走。在她前进的方向上,拐个弯,有一个略微开敞些的区域,有两个人正在打羽毛球。公园时不时刮起微风,那风又时时加重一些,被羽毛球拍拍起的球到达高空后,总是颤抖着,偏离原先预定的轨迹。对面那人循着轨迹预测着那球下落的位置,并做好准备。谁知那风在这当口却转了向,竟似戏耍他二人一般,接球那人便扑了个空。在他捡球的当口,那初入园的妇女推着车从拐角处转了过来,他二人于是停了下来,等待她通过。
她沿着那甬道继续走,直待又转了一个弯,在一处长椅前停了下来,在长椅上坐下,抱出车内的小婴儿,放在膝上。窗前的她这时才见到这婴儿,但看不见脸,更加不知道这是个男宝宝还是女宝宝。妇女穿了一件米黄色的风衣,显得单薄,那小婴儿则似乎着了薄棉衣,圆股股的。
她对面的长椅上坐了一对老人,两人谁都不说话——至少从她的角度看上去,他们彼此间并无交流,也不知是否相识——只并排静坐着,享受着和煦的春日暖阳。这是整个公园里最安静的一对,不一会儿,那个小婴儿便啼哭起来,母亲便抱着他轻轻拍着。
再往前(从朝向上来看是往北)走到尽头是一个篮球场,这个篮球场每到周末都是人满为患,年轻人,中年人,带着小孩子的相互争夺场地。这时候却是空荡荡的,满篮球场四个球篮只有三个人。每个人尽可独占一个场地,三个人都是年轻人,出现在这个时间的这里似乎略显突兀。但她转而排除了自己的这个念头,没什么可突兀的,人在某一时刻出现在某一地方,总有各种各样的理由,并无甚可揣摩的。一个年轻人夹着球走了出去,或许是觉得一个人投篮很无趣。但紧接着又有一个老人走了进来。老人头发已半白,他没有带球,径自走到一个投篮的年轻人身旁,说了什么话——说什么她自然是听不到的——那年轻人便将球递给了老者。
老者躬身弯腰,把球在地上拍了几拍,最后把球双手拾起住篮中一掷,球便稳稳地从篮中穿过落下。年轻人上前跑了两步,把球接在手中,带球跑了半场,然后停下,也效仿那老者,把球向球篮中掷去,但球只砸在篮壁上,又被弹了出去。年轻人拾起球,传给老者。老者这次退到半场外,再度投篮,仍是进了。年轻人这次惊叹地鼓起掌来,老者笑了笑,转身离去了。年轻人见自不气馁地练习投篮,连续投了五六次,终于进了一个,却也只进这一个。
篮球场前方有一排健身器材,是每一个公园里都会有的那种,种类样式上也并无多大差异。不同的是,这个公园里的很新,不知是新建的,还是刚刚刷过漆,总之是少了那种久被日晒雨淋的沧澡感。刚刚从篮球场出来的那名老者此刻便在摆弄着那个锻炼手臂用的转盘。她因为离得远,无法看得再真切些,但可以猜想到,这老者一定清癯健硕,除了那花白的发,身上并不显老意。
除老者外,这附近只有一个中年人带着一个小孩子,那小孩子看起来只有两三岁模样,中年人或许是爸爸,也或是爷爷或是姥爷。小孩子走路还不利索,颤颤悠悠的,每个器材都要玩过一遍,却不参照那器材本身的使用方式,而是以他自己的方式。对于每一个他都有自己的一套方案,这方案与其本来的设计意图毫无关联,而是仅凭他自己的理解,或拉,或爬,或踢,或拽,每一个都浅尝辄止,很快腻烦了,便跳到下一个上去。路过那老者身前时,停下来站着仰头看着他,似乎期待着对方能给他腾出位置来。但那老者只是低着头看看他,或许微笑着,或许还夸赞了一句这孩子真可爱,却没能如他所愿,于是这小孩子终是失望地离开了。老者的目光也追随着他而行,又扭头与那中年人讲了两句话——小朋友自由活动的时候,他始终只是在他一尺远的地方跟着,对前者的活动绝不干涉。
另一个踏着脚踏滑板车的小朋友不知从哪个地方冒了出来,后面跟随着两个家长。年轻的一个想必是妈妈,另一个则不知是姥姥还是奶奶。先来的小朋友立刻便对正在探索的健身器材失了兴趣,而是转过身盯着后来者的脚踏车。但后者并无意于与他分享,他于此地只是匆匆而过,对那一排健身器材更是不屑一顾,很快便踏着他的滑板车消失在另一端了。目送他离去后,先前那小朋友便回转过身,继续他执着而又浅淡的探索去了。
篮球场的西侧是一片空地,空地上原本有四个小朋友,都是二三岁的模样,连同一些家长,还有晒太阳的老人混杂其间。那个踏着滑板车的小朋友原本是想作为第五人加入,但他在转弯时没有很好地掌握住平衡,车子一侧翻便摔倒了下去,他伏在地上大哭不止。那个妈妈模样的年轻女子立刻上前,把小孩子从地上扶起后,抱在怀里哄着。另一个不知是奶奶还是姥姥的则从书包里掏出零食来,给那小朋友吃。其他小朋友看着,便有跑到妈妈怀里要吃的——这当然是她的猜想,因为那小朋友奔到妈妈怀里后,后者紧接着也从包里掏出食物来,看样子,像是一小包饼干,小朋友接过来立刻便迫不及待地拆开来吃了。
离开这片空地向东南,是一条夹在林荫道下的蛇形弯道,每相隔一米左右便有一处座椅,或是垃圾筒,每个座椅上不是坐着一个老人,便是推着婴儿车的年轻女性。此时林荫尚未成形,阳光几乎是毫无遮拦地洒落下来,老人便坐在那椅子上惬意地烘烤着太阳。此前随着她的目光一同入园的年轻母亲正推着婴心车在这条蜿蜒的长路上缓缓地走。她也许尚不知道,在这条长路的尽头,是一个圆形的中心广场,而那里恰是这幕交响乐的中心舞台。广场周围围着一圈的圆形石椅,每隔一段距离便有一个小乐团:有两个老人在练习萨克斯;两个老人在吹长笛;一个老人在一个角落里孤独地拉着手风琴;三个老人围在一起练习高音。那个坐在石椅上的或许是教练,另两个老人手持乐谱面对着他高声歌唱。她隐约可听到她两人的嗓音,但是听不清曲调,被淹没在那一片音海中了。
在这一场盛大的交响乐中,每一个作为个体的部分她都感知不到,除了那偶尔作为点缀的小孩子的哭闹声,从杂乱成一片的乐声中横穿出来。虽然音曲音调不同,他们彼此间却是和谐的,若非如此,他们如何能同坐在一个舞台上,相互间却不觉干扰呢?
在她对这个整体画卷的辩识中,有许多地方是掺杂着她的个人想象的。就好像在看一幅细密的画作(为此,她首先想到的是《清明上河图》,不过,她也只在书本上见到过)。教科书上不时也会有这种配图,没有说明,没有解说,有太多模糊不清或是阴晦不明之处,她只得靠想象力去补充。她喜欢自己的想象力,喜欢任想象力挥洒自如,尽管有时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想象力其实并不怎么样。如果她想要探究其本原还是要切身身入其中的。
原本她是想要这样做的,在连续多日作为观众观察这幕交响乐兼歌剧之后(有画面,有音乐,但是没有台词,她忽然想到还是将其作为歌剧更为贴切一些了),她忍不住想身为演员而身入其中。这真的是最廉价而又平民的歌剧,任何人,无论其有无经验都可加入其中,绝无任何门槛限制。
然而她却是犹豫了,好像冥冥之中是有什么在阻拦她一般。这其实也并非她的第一次尝试,从初春的第一朵花开始暂露头脚起,至今已有两个星期,她已有三次这样的尝试,而今天这是第四次。毋庸置疑,她没有一次成功的。每一次她都如今天这般,已然脱下家居服,换上外套(外套已由棉的更换为了单的)。但当她走到门口时,便有什么东西出现在那里将她阻拦住,那个什么究竟是什么,她自己也想不明白。
可以确定的是,那是一种无形之物,只在她心里,却像是一堵墙,时时刻刻横亘在她身前,凭她自己的力量无法逾越,又缺乏一种外力将她从其中拉扯出来。可以做到这一点的人是有的,但是他们无法理解她,无法理解她何以给自己筑成这样一层牢固的坚塔。他们进不去,也并不想进去,并没有人试图花时间和力气去理解她,为她寻找出口,他们只会站在塔外大喊:“快出来呀!怎么还不出来?外面的世界多精彩呀!一直在里面有什么意思呢?”他们一边喊着她已听了无数遍,而即便不听她早已了然于心的话,一边还在埋怨她为什么听不进去别人的话。而她所需要的其实并不是这些鼓励的话
(有些却是连鼓励都算不上,而是批评与说教),她所需要的是出口和钥匙,她凭自己的力量寻找不到。她缺少一个人帮助她一起寻找。
久而久之,她被人遗忘了,被人遗忘在了这座坚塔中,自生自灭。人们并不相信这塔是真实存在的,在她心里真实存在的。他们于是放任她不管,相信时间久了,她便会承认这塔只是她想象之物。当塔不复存在,没有什么继续阻拦她,她自然便会从这本不存在的塔中出只身出来的。
说到底,没有人相信她,更没有人理解她。相信本便是基于理解,而理解需要付出努力,那是人们所普遍讨厌的事情。
她被一个人丢在了这里,丢在这里十五天,世俗意义上的十五天。于常人而言,十五天并不漫长。十五天不过两个星期,每个星期包含五个工作日和两个休息日。绝大多数人的工作日是被困在写字楼里的,他们看似是凭借自己的自由意识在工作,实则是被拧上了发条,如同木偶一般,在流水线上忙忙碌碌。休息日的时候,他们或宅在家,或带上老婆孩子,挤进那个小小的公园中,构成她所观赏的风景。如此日复一日,周复一周,年复一年。不知有多少个十五日便这样快速地过去了,快得你甚至根本感觉不到那时光的流逝。
她也曾有过那样的时光,便在不久之前在她尚不觉得十五日漫长的时间里,她也同寻常人一般,早起,乘坐公共交通上班,在狭小闭塞见不到阳光的写字间里被囚禁一整日,晚间乘着月色走出写字楼,再度挤进公共交通,回家,闷头大睡。她那时很少能见得到阳光,阳光于她是绝对的奢侈品,只有在周末方能好好享受一番。那时她最大的梦想便是拥有充足的闲暇,充足的阳光。这一天终于来到了,但不是她主动选择的结果,而是她被动地承受一场意外的后果——她被裁员了。她至今仍旧想不明白这样的一场不幸与她本人是否直接相关,即她本人是否是招致这场不幸的原因之一,但是在一开始,她并没有把它当成是一场不幸。不过是裁员而已,常有的事情,每天都在发生,每天都有听说,只不过这一次落在了她的身上,仅此而已。这或许是某种心理安慰,也是她对自己身处的时代和行业的清醒的认知。
那还是前一年冬天的事情,那时她尚未能预见到,她将要熬过怎样的一个寒冬。初时她未能把裁员当一回事,是因为她拿到了一笔不小的赔偿,也是因为她并没有将其与失业对等,她仍旧以为,拿着这笔赔偿,足以保她半年衣食无忧,她大可悠哉地去寻找下一份工作。
但是一来,她找工作并没有她想象中那般顺利,此前她并没有意识到她已过了人生中的黄金时期,求职于她已不再那般容易;二来,她根本没有办法如她初时设想的那般,从心里上安稳地悠闲度日,去惬意地享受不需要工作的闲暇时光,她受了远比她想象中更大的心理压力,这些压力一部分来自于她自己,更多则是来自于他们。他们,便是那些站在塔外,对她喊着“你怎么还不出来”的人。
他们将她所被裁的不幸的原因,乃至根源,都归于她本人。“为什么只有你被裁,别人没有被裁呢?”当她解释了被裁的整个部门后,他们又会说:“那还是你职业选择的问题,仍是你自己的问题。”总之那不是一种不幸,人生是不存在不幸的,社会也不存在不幸,正如贫困的人必然是因为他的懒惰所导致的贫困一般(有趣的是那些仅仅高出贫困线一点的人也是这般看待那些比他们贫穷的人的),任何人的不幸也必然是由他自己所招致的,直至这不幸降临到他自己身上。
她度过了一个无比寒冷的冬天。这个冬天的确比以往的冬天都要寒冷,天气预报也报导说,这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寒冬。最初她不想出门,既不想出门晒太阳,也不想出门找工作的时候,她还以为是这冬天太过寒冷的原因,她尚没有意识到其他的。尽管她一个整冬天都没有摆脱掉烦燥不安的心绪。寒风坚持不懈地敲打她的窗,似乎也在持续控诉着他们控诉她的那些话:“都是你不好,都是你自己的问题……”
塔在她身旁被一点点筑成了,在她不知不觉地退缩着的时间里。意识到的时候,冬天已经过去,又是一年春暖花开的时候,小鸟在窗外欢快地啼鸣,歌咏着春的美好,似乎也在勾引着她,让她快快走出去。她再无借口将自己囚禁在这温暖的房里(这房也无外边那样温暖了),她知道她这冬眠着的动物也是时候苏醒过来(此前她安慰自己,寒冬里,她也需要冬眠民的)。
但是自她初次产生这样的想法,并尝试付储行动后,经过了十五日。结果如前所诉,她被牢牢困在塔中了。这十五天里,她没有走出过大门,没有下过楼,连垃圾都没有扔出去。她数了数堆在门的垃圾袋,不多不少恰好四包。一个人生活两个星期,竟然会产生这样多生活垃圾,连她自己也有些惊诧。其实她的生活早在十五天前——早在两个月前,早在冬天开始之时便是如此了。那时她走去过的最远的地方是楼下的垃圾筒前,她还庆幸这垃圾筒毋需她走太远。那时尚可胜于现在的一点在于她还会走出门,走出单元门,尚可呼吸一点虽是短暂的新鲜空气。她自己做饭,所食并不多,当粮食见底后,她会点个外卖送上门来。
她并不是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宅”,并非没有意识到这其中的反常性,但是她只当那是冬天的原因。恰如迷信的人一般,将事情归于看似相关,其实毫无关联的外物,便免去了其自身的责任性。
——冬天过去便好了!
然而冬天过去了,一切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恶化起来。当她连垃圾都不再下楼扔的时候,她彻底丧失了走出门的欲望和勇气。欲望其实是有的,她也想走出门去看一眼那些可爱的花花草草,但是这点欲望丝毫抵御不过她对外部世界的恐惧。
一—没什么可害怕的,走出去便是了!
她无数次这样对自己说,但是没有任何作用。心理障碍若当真这般容易被克服,便不成其为障碍了。塔坚不可摧,非得找到出口不可。但她不知究竟该怎样寻找。或许根本便不存在出口,她终其一生都将被困在这塔中,无人来救援,直至腐化,衰老。便如同她门口堆积的那四袋垃圾一般。
才四袋,还好,还有余地。空间足够,直待将垃圾填满。
她将黑色外套脱下,搭放在椅子背上。为什么是黑色外套?她衣柜里当下应季的外套至少有五件,有米黄色、灰色和蓝色,为什么偏偏便选了这件黑色?仿佛要去参加谁的葬礼一般。她想来想去,那只能是她自己的葬礼,舍此无他。把外套脱下后,她继续端坐在窗前,以俨然观赏音乐会的姿态望着窗外正对的公园大道。
在方才只有零散的小团体占据的广场的中心,走来了一队新团体,他们穿着一样的鲜红马夹,一部分人手拿着乐器,乐器有萨克斯和手风琴,有两个人抬着鼓,余人手中拿着1、2个乐谱。聚集到广场中央后,他们花了一定时间把东西摆好,各人找到各人的位置后,一个指挥模样的人站在了场中心的一个半圆台上,她的身后坐着乐队,都是头发花白的老人。身前挤挤擦擦地站了五排人,人群围成半弧形,每人手中都拿着乐谱。这一伙人是带着强硬的姿态出现在这里的,他们一出现,其他原本坐在周围石椅上的便都纷纷撤退到别处去了,零零散散地占据了公园的其他角落,像被风吹散的落花。
那站在半圆形台上的人把乐谱摊开在身前的架子上,翻开,双手抬起,左手高些,右手低些,停留了有两秒后,挥动起来。整个交响乐的旋律组成变了,此前是由数个小乐章拼凑而成,他们互相独立,互不干扰,但又由某种有机性结合在一起,像是由一个看不见的指挥家指挥着,散乱中达成了某种和谐性。如今不同了,交响乐团有了核心。在那个看得见的指挥家(或许是业余的)的指挥下,交响乐有了主旋律,这一伙由三十多个人(多是老人)组成的乐队占据了舞台的正中心,其他三三两两,甚或孤独的小团体也只沦为了和音。
这变化使她觉得有些无聊了,她还是怀念从前那个松散的有机体,每个个体都怀着每个个体的个性,但他们不是孤独的,冥冥之中自有音乐家为他们谱曲,自有指挥家为他们协调统一。大自然不也是如此?你听那鸟儿们的歌唱,它们各自为政,谁也不应和谁,合在一起却组成一幕华丽的交响乐。这是最和谐最完美的交响乐,任何作曲家的曲子都比不上它。
她把窗关上,从窗前离开,连同她搭放在椅子背上的黑色外套。她拿着它走进卧室,卧室的门口正对着大门。她在卧室门口停下脚步,向着房门看了一会儿,又瞥了一眼四个整整齐齐排列着的黑色塑料袋,然后走进房间。
走进卧室后,她把黑色外套塞进柜子里,和衣躺在一米八的大床正中央,眼望着天花板上的吊顶。那作为这个装饰简陋的房间里的吊灯显得格外不协调,但是她喜欢它的不协调,这不协调中标榜着某种个性,这于缺乏个性的她是值得羡慕的。
卧室的窗紧闭着,房间有些闷热。这闷热感兼之春季特有的困乏使得她昏昏欲睡。公园里广场上的那只交响乐也从窗的缝隙,墙的缝隙,隐隐约约地渗了进来。其穿透力减弱了,倒像是耳边的喃喃低语一般,催得她越发地困倦了。
她于是合上眼,入睡了。
在梦里,她终于走出了房门。她穿着朱黄色的外套,将那四包整齐等待着她的垃圾袋拎下楼,送到了它们应当所在的地方,然后沿着东门走出小区,走向那公园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