绯红的华尔兹

她永远忘记不了自己十二岁初潮时的情形。

那是一个寻常的夜晚,寻常得找不出任何亮点来。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她如往常一般熄灯,躺下,但并不急于入睡。她是不得不遵守作息时间而躺下的,但是她并不想睡,因为关了灯的房间才是真正属于她自己的房间,只有这时才不会为人所干扰,得以做她自己想做的事情。

她的私密生活全部在她的枕头下。每到晚上,她的枕头下便塞得满登登的,扑克,书,笔记本,笔,玩具(多半是废旧的生活用品充当的),还有一个如今看来堪称笨重的复读机。回想起来,她惊讶于一个小小的枕头下面竟可以塞得下这样多东西,可谓塞下了她的整个世界。

她最喜欢,最得意的是那个老式的复读机,那是堂姐不要给她的。堂姐年长她十岁,她上初中时,堂姐已大学毕业。她得到了她许多淘汰不用的东西,在堂姐看来已是陈旧过时之物,在她看来却是珍宝。许多对于她而言像征着新世界的存在,她由以窥探未来,窥探她长大后的那个世界。这个复读机则是这其中最珍贵的,她使用自己辛苦攒下的零花钱买了一盘流行音乐的磁带,一副她能在商店买到的最便易的耳机(没过多久,耳机的一边便坏掉了),这盘磁带连同仅存可用的那一半耳机陪伴她度过了无数个孤独的夜。

在这样一个寻常的孤独的夜里,她迎来了自己的初潮。

她记不清楚在这样的一个夜里她都做了些什么,因为这只是无数个平常常的夜里最不起眼的一个。除了醒来之后,她发觉到身体上某种轻微的不适感,像是觉察到了有某种粘粘腻腻之物的存在,空气中似乎也弥漫着血腥气息。那一刻,她似乎猜到了发生了什么,即便没有任何征兆,尽管她在内心也并不曾期盼过。但是当她猜想到这一刻来临后,她体验到了某种神秘的兴奋感。她感觉到自己将成为大人了。

她小心翼翼地脱下了内裤,然后证实了自己的猜想。虽则那一点点潮湿鲜红的血迹与她想象中的大相径庭,那并非她想象中那样鲜的,没有那样活泼的感觉,反而是死的,是死掉的血。月经究竟意味着什么,她尚不清楚,教科书里始终没有提及,也没有人为她普及这方面的知识,她要很多年以后,在她真正长大成人之后,才能明白过来。那时她只知道那是不可外宣的隐蔽之物,是不登大雅之堂的谈资。那是身为女人每个人都有的,无论是她的母亲,姑姑,姨姨,几个堂姐表姐,邻居的阿姨,每一位女性都有,但她从未听得她们在口头提及过。当着她的面,从未有过。

她并非是早熟的,在她的同学中,有发育较好的,是已步入这一阶段了。但那毕竟是少数,多数人还是处在懵懂的想象中,因而这一事件本身便在她的伙伴中激起神秘的遐想。曾经在放学的路上,在公厕里,一个女生指着那个棉制的带血的东西,神秘兮兮地问她知不知道那是什么。她不屑一顾地回答道,她当然知道,她早见过了。但其实她说了谎,她见过的只是整整齐齐放在柜子里,尚未拆封的。

她也曾瞥视过一眼它拆开之后的形态,只一眼而已。那是某一天,母亲让她送卫生巾来,她从柜子里取出一包开了封的去到卫生间递给了她,随即站在一边没有离开。她并非刻意想留在那里,只是习惯于等待母亲命令她离开,她曾经因为没有得到命令擅自离开而得到了呵斥。但那次母亲忘记了让她离开,她有些心神不宁,似乎怀有心事,转头便忘记了女儿还在身边,便打开了一片卫生巾。随即她发现了女儿正盯着她手里的东西看着,脸泛起羞红——但这女儿并未望见,后者虽对她由此受到的呵斥感到莫明其妙的委屈,但这早便是习以为常的事情,也不如何大惊小怪。

长大后,她着实感到不解,为何母亲对这件事情如此地诲莫如深,她用过的卫生巾从不丢进垃圾筒中,而是小心包裹起,即刻丢到女儿看不见的地方去。让女儿帮忙递卫生巾也是只此一次。她的谨慎使得女儿对待此事也是神经兮兮的,日后她在集体生活中也成了别人眼中奇怪的存在。起初她并未意识到这一点,反倒奇怪为什么他人对此并不如她一般遮遮掩掩。日后她也终于明白,对成年人而言,尤其是在同性间,这并非什么需要遮掩之事,只是对尚未真正达到性成熟的少女有些神秘罢了。只有她母亲的反应是不正常的,这也只是她母亲诸多不正常中的一个,也不值得大惊小怪。

因而当她晨起后发现她那内裤上零星的血迹后,她犹豫着要不要告诉母亲。她必须告诉她不可,这没有办法瞒着,也根本隐瞒不住。但她打心眼里觉得这是难以启齿之事,不知该如何开口。

她这般犹豫着,辗转难眠,直待天大亮,已过了她往常的起床时间。母亲来敲她门,问她为何仍不起床。门敲了两下,母亲推门进来,见她睁着眼,更为生气。她立刻解释道自已不舒服,随即补充道,她这便起床。母亲并未追问她哪里不舒服,像是明知这是借口似的。她只说了一句“快点”便走出了她的房间。她一直挨到要出门时,吃过早饭,凑到母亲身边,低低地说了一声:“我内裤上有血”。母亲正在刷碗,听了她的话,停下手中的工作,扭头看了她一眼。她立刻低下头,但她还是一瞬间瞥到了母亲的目光。多少年后,她仍旧回味着那一瞥之下的目光,明确了那是厌恶。她也明白了,那并非是对女儿的厌恶,而是对女人本身的厌恶。

许多年来,她一直在思考,女人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存在。她在思考之前首先是在想象,因为少女时代的她还算不上真正的女人,至少在少女时代的她的心中是这样觉得的。她尚不明白,在十二岁初潮来临之时,她作为女人的某些特征已经成熟。她只知道,那是她成为女人的开始。

母亲对她身为女人这一无法改变的事实有着奇怪的羞愧感和懊恼,这使她不止一次地思索,若她不是女儿,而是儿子,能否得到她更多的爱。但她并未继承下来她母亲对于性别的偏见,甚至是走向了相反的极端。她对自己身为女性这一事实非但不反感,反而是引以为傲的。这种奇特的矛盾使得她和母亲始终不能相互理解,还在家中的时候,她扮演着母亲眼中的乖乖女的形象,一切参照母亲的意愿行事。直到她上了大学离开了家,那积压心底多年的叛逆被即刻释放出来。母亲再也无法凭借自己的意志影响她,束缚她,她也成了母亲眼中的另类。她们无法相互理解,直至今日。

作为成为女人的第一步,母亲开始使她做家务,她开始洗衣、拖地、刷碗,曾经这些母亲的工作,逐渐落在了她的肩上,母亲就此轻闲了下来,由此平日都做些什么,她并不知道,只知道母亲并无工作。落在她肩上的家务渐渐超出了一般学生所承受的范围,因为她上了初中,学业也加重了,她每天都要忙完家务才有时间做功课,时而要到后半夜才入睡。为此她并无怨言,甚至也并未意识到那有哪里不妥。她没有同龄人作为比较。小学时代,她尚有几个玩伴——那甚至算不得朋友,只是玩伴而已。后来去了离家较远的那所初中,便和他们断了联络。而在无一人相识的新环境中,她甚至连玩伴也没有了。她不知道同龄人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还以为每个人都同她一样,没有娱乐,只有家务和学习。

她最先知道自己以及家中存在问题还是通过堂姐。那是她初中生活即将结束,将要考取高中的时候,堂姐来家中坐客,并住了两宿。此前她只在家庭聚会上见到过这位堂姐,对其的了解多数是通过后者淘汰给她的玩物。她这时才知道,那也是经过母亲筛选之后的。那时堂姐已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她家在几年前搬去外地,回来参加同学聚会,她们晚上住在同一间房里。堂姐对她临近中考还要做家务感到甚是惊讶,她由此称堂妹的母亲也即她的婶婶为疯女人,见堂妹并未为此感到生气更是惊讶,也由此了解了这家的母女关系。她决心带堂妹脱离苦海,于是劝她中考时报考一所寄宿学校。她听从了堂姐的建议,考上了本市最好的寄宿学校。打这以后,她和堂姐也经常联络起来。

堂姐是与母亲相反的极端,她特别以自己女性的身份为傲,在她眼中也近乎是一个完美的女性,交往过很多个男朋友,也有不少追求者。她上高中后,只有每月一次的月假才回家,每次堂姐来这座城市,都会去学校里找她,她二人从此联络不断。堂姐有时会趁着周末将她从学校接出来,二人一同在酒店过夜。在这一时间里,堂姐给了她远比从前淘汰下来的玩物要多得多的内容。她给她讲述曾经的高中和大学生活,讲每一次的恋爱史,讲她的那些追求者。这其中不乏加油添醋,但在当时她是当作事实一般全盘接受下来的。她和她一同洗澡,给她看她的裸体,堂姐身上所展现的成熟女人的曲线使她羡慕不已。此前她原本以为自己早已发育成熟了,和堂姐一对比却是自惭形愧。堂姐安慰她再过几年她也会这般,这却是假话。她等了许多年也没有等来这一天。

这段时间的经历使得她对女性以及女性身上的特质有了奇妙的憧憬。从前被她母亲小心掩藏起来的一切如今在堂姐的形容下都变得美妙起来。那就像醇美的酒,多少年来被她母亲锁在柜子里,并在一旁列出了它的种种坏处。堂姐一出现,把这些标榜坏处的标签一一撕掉,同时把柜门撬开,唆使她去品尝。那时她还瑟缩着,犹豫着,未敢僭越,只在一旁观赏,想象着。她通过堂姐的表情和神色来想象它的美味,同时意识到,美味的和有毒的之间并不矛盾。

在给她充足的想象空间后,堂姐又给了她品尝的机会。她给她介绍了一个男朋友,那是堂姐高中时代的学弟,在本市读大学,堂姐介绍他们相识,又促成了他们的两次约会。但是当对方试图使他们的关系更近一步时,她却退缩了。她还没有做好准备,便以学业为借口婉拒了对方。那也不单单是借口,正值高二将升高三的关键时候,她明白,想要彻底摆脱母亲的控制,她不得不考出去,不能屈于留在本地的大学,为此她非要努力学习不可。一旦她考出去,她和那人便也彻底结束。既如此,倒不如让它提前终结。

因为这事,堂姐对她有所不悦,她们也逐渐疏于联络,也方得如此,她才能一门心思扑在学习上。一年后,她便知道她这决定是明智的,母亲极力想使她报考本地的大学,但无需她表态便被周围所有人所劝阻了——以她高考成绩而言,那实在太过浪费。她终于如愿以偿地走了出去。

高考结束后,她回到家,重操起家务来。只要她在家,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哪怕其后她参加工作乃至成家也是如此。这已成习惯,无需任何人强迫。母亲对她是冷淡的,像对陌生人一般,她成了家中的客人,而非其本有的成员,这样的状态反而使她感到舒适惬意。这个假期里,堂姐重新出现在了她面前,那是专为庆祝她升学的。她不再去她家,因为母亲拒绝再和她婆家人来往,哪怕他们仍按时给她生活费。堂姐把她接到了酒店里,她们再次一同沐浴。洗完澡后,堂姐用手机放起音乐,与她在房间里跳起华尔兹来。堂姐那天穿了一条红色裙子,鲜红鲜红的连衣裙,那颜色总使她联想起血来。那一天她在卫生间看见了堂姐换下的卫生巾,那颜色与她的不同,那是血的鲜红,便同她那连衣裙一般。

她并不会跳舞,更不会跳什么华尔兹,堂姐一步一步地教给她,并叮嘱她,大一的新生舞会她一定要参加,否则一整个大学都要后悔的。堂姐的“一定”还有很多,她多半没有听从。但是这一个,她是当真后悔了。

她们一直跳到后半夜,直至她已非常熟练方休。然后她们躺在同一个被窝里说悄悄话。堂姐告诉她,自己要结婚了。她忍不住道了声“恭喜”,堂姐拉下脸说:“这没什么可恭喜的,我早和你说过婚姻只是坟墓而已。”

她不解道:“既然如此,那你为什么要结婚呢?”

堂姐长长地叹息一声,这叹息在这宁静的深夜中显然得凝重又悲痛,像是饱含了其发出者无尽的悔恨。

“我没得选择了,我怀孕了。”

她仍旧不解:“现在不是有人流手术,孩子不可以不要么?”

堂姐又发出了一声叹息,因为屋子一片漆黑,她看不清对方的表情,只能通过这声叹息来猜测对方的情绪。那似乎有着无奈,但又似乎有着一丝欣喜和期待。

“当你真正有孩子那天你便会明白,那不是轻易可以舍弃的。无关你的意愿,身体里,属于女人的那种原始本能控制着你,你不再是你了。”

她想,既然如此,使堂姐感到悲痛的或许并不是如坟墓般的婚姻,而是自我的丧失。

她并不太相信,总觉得自己有能力克服这一点。她们临分别时,堂姐邀请她去参加婚礼。但她并未等到那一天,她反而参加了堂姐的葬礼。堂姐死于一场交通事故,连带着她肚子里的孩子。她们一同去了真正的坟墓。从葬礼回来,她从柜子里掏出那个留声机,把那唯一的一盘磁带塞进去,然后惊讶于它居然仍旧可以发出声音来。她把正反面都听过,落下泪来,仍继续听,直至泪水浸湿了枕巾。

不可否认,堂姐对她的前半生产生了非常大的影响力,而她在关键的时候离去了。若非她,她对自己的人生是不会有什么憧憬的。她猛然离去,她忽然便有些迷茫,不知该如何应对即将而来的新生活了。

新生活转眼即至,快且迅猛,来不及过久地沉浸在伤感中,那伤感便被冲淡了。逝去的人,在活着的人的心中,终究会慢慢变淡,回忆也会随风飘散。她的大学生活忙碌而充实,却是与恋爱无缘,这与堂姐全然不同。一方面,她要打工赚取生活费,同时要学习赚取奖学金。母亲拒绝再供养她,声称她已成年。她的学费是由父亲那边出的,生活费她自己来赚。因而她从一入学便开始打工,时间被安排得满满当当,根本无暇顾及恋爱。她也没有参加社团活动,班级里组织的活动她也极少参与。四年下来,她连班里的人都认不全,更没有多少人识得她。堂姐曾绘声绘色地向她描绘的大学生话,她丝毫没有体验到。那个堂姐叮嘱她勿必要参加的新生舞会,因为打工地方的排期,她也没有参加得上。

大学便这般平凡而苍白地过去了,尽管这与堂姐曾与她讲述过的大相径庭,她仍旧觉得充实而愉悦。首要一点是她彻底摆脱了家庭的束缚。每当寒暑假,她仍旧回家,仍旧会帮母亲承担家务,虽然母亲总是推让再三。母亲待她越来越像陌生人,她待母亲如故。这并非因为什么母女感情,只是义务。

毕业后,她很轻松便拿到一位还算不错的工作,即便她的成绩足以保研,她还是放弃再读下去。学校的生活她已觉得乏味,不愿继续。她想尽早进入社会,尽早独立谋生。工作之后她感到惬意而自由,她不再依赖任何人,不需要任何人供养她,她是真正独立而自由的。

她仍旧是一个人。一个人租房子,一个人过着两点一线,朝九晚六的生活。没有约会,没有艳遇。这与大学时代不同,大学时代她可用于交友和恋爱的时间被学业和打工占满了,那是为生活所迫,不得不如此。现在不同了,工作于她而言游刃有余,她感到轻松,却不知如何对待闲下来的时光。

自幼以来,她所应对的事情都是被迫的,或是人为的压力,或是生活所迫,她自认为她所从事所选择的都是可选择事物的最优解,然而她所面临的选项本就极少,她从未自己主动挑选过什么。上大学之前,她甚至连自己的衣服都没有挑选过。即便是大学期间,本着节省的原则,她也也极少买衣服,而是尽量延用高中时代的衣服。

当她真正自由独立之后,她忽然茫然了。周末的时候,她去了一趟商场,面对琳琅满目的衣服而不知所措,她不知道该怎样挑选,可选择的实在太多了。最终她一无所获地回去。她心中明白她是应该选一件的,因为她的领导说她的穿着打扮有些太学生气了。

这位领导只比她大三岁,私下里把她当朋友对待。她劝她换一身衣服,不要太过学生气。两个星期后见对方如旧,便有些奇怪。询问之下,得知她竟只是不知道该如何选衣服,于是这位女性领导便约了个周末陪着她买衣服。如此一来二去,她们熟络了,她也将对方当了朋友,她们之间逐渐从工作谈及生活,她发觉到对方与她过的是截然不同的生活,甚至惊讶于在工作之外竟然还有这样多的事情可做。她反思自己二十多年来竟没有丝毫可以称之为兴趣的事情。在堂姐的影响下,她所期求的只是一场恋爱。但恋爱究竟是什么,她并不知晓。她开始尝试各种事情,但都浅尝辄止,始终无法从这些事情中体验到兴趣来。

实在无聊的时候,她会听音乐来打发时间。她费了很多心思找到了堂姐教她华尔兹时所用的音乐,一遍一遍反反复复地听。假如堂姐还活着,她的生活是否会与现在有所不同?她是否会带着她见识一个不一样的世界?她有些想念她了。许多年后,她明白过来,即便堂姐还活着,她们之间也将日益疏远,因为她们所走上的是不同的道路。她此时还只会想到她们最后一次见面时堂姐对她的话,堂姐称她自己已不再是自己了。她是否会有这样一天,觉得自己不再是自己呢?与堂姐不同,她的自我当真存在么?连兴趣都没有的人,她的自我在哪里呢?

她兴之所及,一个人在房间里跳起舞来,堂姐教给她的舞步,她依稀还记得,初时尚有些生疏,但跳着跳着,肢体的记忆回来了。她一个人跳得兴起,跳了许久,忽然生出了一个想法:她要买一条大红长裙,要像火一样,像血一样鲜红。

某一天起,她贫乏的生活终于出现了一点波澜,使得她以为她的生活将发生某种改变。但是在不久后她将明白,那终究不过是幻觉。

起因是有一天,她无意间向领导透露了她曾经和一个人学过跳华尔滋,后者便邀请她参加舞会,她也毫不犹豫地拒绝了,那几乎是不加思索的反射行为,过后便后悔了。既然她希望生活有某种改变,便要勇于尝试新鲜事物。她独自反思,心里与其说是反感,不如说是畏惧,但究竟畏惧什么,她也说不清楚,或许畏惧的便是这份未知性。曾经堂姐的描述使她产生了美好的幻想,但随着堂姐的离去,她又隐隐感觉到了这幻想最终会破灭。即便她从中体验到了快乐,这快乐终归是短暂的。当快乐结束,她又该感到怎样的空虚呢?

打她童年记事起,她感到快乐的时光着实不多,每当快乐结束后,一阵突如其来的巨大空虚感总是将她湮没。如此两三次后,她便感到害怕,连快乐本身都使她畏惧起来。一成不变的生活虽然贫乏,但安全,所遇的一切都是可知的。每天早上起床她便知道她要去上班,下了班回家吃饭睡觉,这一切丝毫没有未知性可言,没有不可预测性,便也没有惊喜和期待。

她试图作出改变,只是缺乏勇气。勇气这乐西并不象其他日用品一样在商店里明码标价,她不知道究竟该去哪里寻找。从前在教科书里,在各种各样的心灵鸡汤中,总有人要求地拥有勇气,这她当然知晓,但问题是并没有人告诉她勇气是从哪里来的。有人和她说,勇气便在她的身体里,可是她找不到,而找不到便是找不到,却总是有人要追问她为什么找不到,或许她的身体有某种缺陷吧!她只能如此解释。

她的勇气不是说有便有,却也会在某一时刻突然涌现。在领导邀请她参加舞会,且被她拒绝的两天后,她向前者表达了想要参加的欲望。领导很开心,尽管不知晓
——即便知晓了也不会理解——这于她而言是需要鼓足勇气的事情。她直至晚会当天都还在犹豫要不要临时变卦——勇气的消失和它的出现同样,都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它究竟何时出现,何时消失,她自己也无预测。直到她当真身处于那个舞会上时,她仍旧有些不可思议。

但她在这里了,确确实实是在这里了,这并非任何幻觉,也不是她的梦境,而是真真切切的现实,这现实使她有些无所适从。她茫然地站在房间的一角,眼看着那些不认识的男男女女在她眼前来来去去,其中并无一个她熟悉的身影。她很害怕,不敢上前,也不知该怎么做,就像一只误入羊群的兔子,并不敢判断自己是否有危险。频频有目光落在她身上——她身上穿着那条大红连衣裙使得她没有办法如她设想的那般隐身。她心中懊恼不已,这是她唯一一条连衣裙,她并没有来得及再买一条。她内心也隐隐觉得,华尔兹一定要配红裙才好。只是到了会场才发觉,原来自己是唯一那一抹红。

她独自一人在角落徘徊了许久,坐立不安,心里只盼着领导快点来——领导此前给她发信息称她将晚一点到。她不得以才一个人来了这里。若非她二人约好了,她甚至便想一个人逃离这里了。她眼瞧看钟点,心想若是再等十分钟,对方还不来她便要离去。

这时却有一个男的走到了她身前,问她道:“你是……么?”

这人站在她周围打量她许久,她早已发觉。待对方走到她身前并开口询问她时,她感到这张脸似曾相识。

“我是,你是……”这句话问出口后,她想起来,这张脸是属于她的一个同事的,她只和他见过几面。她极力回想他的名字,在杂乱无章的脑海中追寻,但最终没有找到。对方分明看出来她已将他遗忘,失望的神色从他面上一闪而过,但并未如何表现。他向她作了自我介绍,并邀请她跳一支舞。她本能地想要婉拒,犹豫了少许后却还是答应了。此番并非她的勇气,而是自制力起了作用。她想起她来这里显然不是为了在这里站着的。这时她的领导也从人群中挤了过来,挪到了她跟前,便是恰在她要随着那男士将要迈进舞池的时候。这两人是相识的,他们简要地打了一声招呼,她却未来得及与她领导说话,后者只抛给她一个鼓励的眼神。

他们踏进舞池中,他把手搭在她的肩上,她下意识地哆嗦了一下,但是没有后退,倒是她的反应吓了她的舞伴一跳,他把手又收了回来,并情不自禁地向后退了一步。却是她先平静了下来,又追上前一步。音乐已经响起了,对方再度把手伸出来,一手握住她的手,一手揽住她的腰。这次她不再退缩,只是心里仍砰砰直跳。

被异性握住手,这在她的人生中还是第一次。其他的女孩子小时候还有父亲来抱,她没有父亲。她二十多年的人生都是在缺乏异性中度过的。她始终不知该如何与异性相处。小学时,她总是离班上的男同学远远的。母亲也推波助澜,她始终要求班主任不要给她安排异性的同桌,那理由总是让班任忍俊不禁——防止她早恋。

人生中第一次与异性的亲密接触使得她以她体验过的最紧张的情绪跳完了这只舞。她甚至什么都没感觉到,感觉似乎从她身上消失了。待她停下来,她似乎回味起了对方那略有些湿凉的手,那手硬邦邦的,很有力度,凉凉的,很舒服,她情不自禁地想要继续握下去。但是她的舞伴已作势退出舞池,她没有勇气阻止他,说出口“我们再来一次吧”,便只得尾随在他身后。

他将她送回那个她此前待着的角落里,她的领导仍旧在那个位置上等她。他向她简单恭维了几句——她明知那不是出自真心的话,因为她跳得并不好,过于紧张——后便离去,他的同伴还在等他。他走之后,领导问她:“怎么样,玩得开心么?”

此时她的目光却还追随着那个离她远去的身影,那身影瘦削,挺拔,在笔直的西袋下,好像一棵树。直待那身影彻底消失不见,她才反应过来身边人的问话。但她不知如何回答,她在此时此地尚未有开心与否的情感,她尚未从那紧张的状态中恢复,脑子里便有些木然。领导见她未答话,又望见她所瞥见的方向,便善解人意地转换了话题。她感到她是如此地缺乏社交经验,在这经验中,人们问你x怎么样,并不需要真实的想法。她转而对她谈起了那位男同事,似乎对他很了解,聊了会儿他的工作后,她忽然想到什么重要的事情,每当开会时要宣布某件重大消息时,她总会露出这样相同的表情来。

“我听说,他和你是同一所学校毕业的,但不知是不是同一届,我不知道他的年龄。”

那天的结尾,她和领导跳了一支舞,这是她们此前便讲好的。领导穿着西装、裤子、皮鞋,再搭配上她那一头刮落的短发,倒十足地像一个帅哥。她对她感叹道:“你跳得真好,远比你同他一起跳得好,这是为什么呢?”

她的脸羞红了,只称太久没跳生疏了。话一出口她便意识到这与她之前的话矛盾了。又为自己辩解,她第一次来这种场合有些紧张。“看得出来,你不大参与各种社交活动,这挺可惜的。你发掘不出来你身上所有的吸引力。方才你如果表现得更好些,那个人大概会请你再跳一支的。”

“我表现得真的很糟糕么?”她感到很惊讶,因为紧张,她并不知道自己究竟跳得怎样。

领导微微笑道:“难道你没有发觉到你踩了多少次他的脚!要不是因为和你说好的,我都不想和你跳了!”

尽管她是带着玩笑的口吻这般说的,又尽管她说的是事实,她还是感到自己的内心被刺痛了。当晚,她彻夜失眠,最终发现自己无法入睡后,她又一个人起来跳舞。

此时她的心是这般平静。她没有放音乐,但那悠扬的华尔兹仿佛就在她耳旁。她就着内心的旋律,缓慢地跟着舞步,一步一步。红色长裙在身畔轻轻摇曳着,随她一同舞动,她的内心澄澈透明。她感到,这是她所喜欢的事情,这是她内心真正的兴趣,无惧他人的评价。

又过了几日,领导称又有一场舞会,问她还要不要参加,她不假思索地说:“要。”

“很好。可惜我那天没有时间,不能陪你参加。不过我另给你找了一个舞伴。”

她初时尚不明白她说的会是谁,直到他主动联系到了她,领导将她的联系方式给到了他。她感到有些不情愿,因为面对着他,她的紧张情绪再度出现了,之所以没有拒绝,同样也是因为紧张,她不知道要怎样开口,便一直挨到了那天。

他们站在她上次独自一个人站着的角落里聊天,她惊奇地发现,原来这是她,也是他曾经就读大学的校友会,这所大学和她的领导并无任何关联可言,也便是说,领导从一开始便未打算来参加舞会。说是聊天,但基本上都是他在问话,她在答话。而她实在想不出来有什么话题可以提起,后来她回想起这一天,猜想对方一定觉得她特别乏味。但与此同时,她也感到对方说的话都无聊至极,都是没话找话。他都说了些什么,她多半都不记得,使她印象深刻的只有一句话:“你的裙子真好看,我喜欢这个红色。”

细想来,这或许只是一句客套话,但是在当时她相信他是出自真心的(又或许是缺乏社交经验的她没有想到其他可能性了),她心里很开心,这开心消解到了她最后一丝紧张感。在这句话之后,或许是感到没有话可再说出口了(对方分明感到抛出的话题得到的都是心不在焉的回应,便也不愿再挖空心思了),她的同伴终于缄口不言了,她也终于享受了片刻的安宁——她并不喜欢一直说话说个不停。

然后她的同伴离开了她,暂时地,他在令场中四处寻觅认识的人,打一声招呼,最后回到了她的身边。虽说是校友聚会,却没有一个她认识的人。她再度感到她是孤独的。在他的同伴离开她的时候,她像上次一样,一个人站在角落里,但奇怪的是,她感内心充实平和。她并不反感孤独。

她的伙伴回到了她的身边,牵起了她的手,自然而地,无可置疑地。作为她的舞伴,他无疑拥有样的权利。这次她没有吓一跳,没有退缩,也承认他有这样的权利。但是那种异样的感觉在她身体里腾起了,那像是一个外来的侵入者,在他的手握住她的手的一瞬间,从指尖溜进了她的血液,在她的周身旋转着。她的身体被这外来的侵入者裹挟着,像是不再是她自己的。她的行动,她的感觉都不由自主。她只是一个失了魂的身体,被人拉进了舞池。

在音乐响起的那一瞬间,她醒了,她的同伴消失了。他在她心里已不再具备具体的形态。她似乎已不再记得他的模样,在她身前的只是一具有形体的躯干,不再有作为个体的人格特征,只是作为她的舞伴而存在的存在物。

她的身体转动了起来,即便不通过镜子来看,她依然知道,她的身姿是优美的。此时,任何人的描述评价都不起作用,她只想信她自己的感觉,她只为自己而存在。她所不知道的是,她像一朵红花在场中舞动看,那几乎吸聚了半场人的目光。她的舞伴惊讶至极,今日的她和前日的她几乎不像是同一人,那像是披着她的外壳的另一人,又或是一朵花。前一日只是花期未至,今日恰是其时。他也察觉到,在那艳丽的外表下,那颗羞怯的心消失了。他盯着她的眼,她的眼睁着,目光却是空洞的。她并没有在看着他,她在看什么呢?

一曲结束后,他们回到原处,不久便有人来邀请她来跳舞,这一个晚上,她跳了四支舞。这其中有一个人声称是她大学同院的同学,但她丝毫不记得。

但这一切在当下都已是无所谓的了。她的自我便存在于这里,存在于当下,存在于华尔兹舞曲下,存在于这绯红色的长裙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