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曲散

傅茹湮并不难找,从徐州到天远堂根本用不上三天,显然傅茹湮是早便在等着他的。

眼见高手逃走后,傅茹湮便对开口说道:“世人只知苏棠,却不知他爹无论天赋修为都不在其子之下。”

苏青洛道:“我在棠儿这般的年纪,可没有他这般修为。”

傅茹湮道:“是么?难道你不是为他所拖累了么?”

苏青洛眯起眼睛,冷言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傅茹湮道:“你是有过这样的想法的吧?如果没有这个孩子便好了!那样你远会比现在走得更远,今天你儿子所拥有的一切声名便是你的。但你并不会因此而后悔,因为你爱你的孩子。但你的孩子,他并不爱他自己,于是你的一切牺牲都是白费的,因为你无论怎样做,都改变不了你的儿子他想死的念头。这是他的心愿,所以那个女人便成全了他。她和你一样爱他,但她也比你更了解他。”

傅茹湮在说完了这些话后便一直观察苏青洛的表情,同时惊叹于他的自制力。但他瞬间又失去了兴趣,对苏棠,也对这个一夕之间苍老了的父亲。于是他说道:“苏老庄主,我想我不是您的敌手,但您若想击败我,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们此时交手并不明智,我看您还是抓紧去追您那刚刚跑掉的您的儿子的小徒弟吧!您看如何?”

苏青洛紧攥的手缓缓松懈下来,他最后看了一眼傅茹湮,一言不发,而后转身离去。

待他走后,傅茹湮忽然感到一股巨大的无可奈何的空虚感。

如果不是傅茹湮的这番话,眼前的这个十岁男孩子的话是不会让苏青洛这般动摇的。他回顾这三十年,猜想苏棠的想死的念头,究竟是从何时何地产生的,那当真是他的过错么?

他松开了那男孩子的手:“你娘已经死了,你一个人怎么生话?”

苏杭抿着嘴不说话——他直到现在还饿着肚子。

苏青洛把声音放柔道:“我把你带回去,只是为了抚养你长大,没有别的念头。等你长大成人后,你想离去,我不会拦你。”

男孩子咬着牙思索着,忽然看了一眼高手,后者此时正一块一块小心翼翼地将地上的断剑拾起。苏杭子心中一动,开口道:“好,我跟你回去,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苏青洛道:“什么条件?”

“让他走!”他指着高手道:“只要他在衔月山庄,打死我也不会去个地方!”

苏青洛先是一阵惊讶,继而怒道:“这岂能由得了你!”

却听高手淡淡地说道:“我原本也没有想去!”

这话却使苏青洛更为吃惊,他转头面对高手道:“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些什么么?”

高手点点头,而后他跪倒在地,向着苏青洛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

苏青洛无奈道:“你这是做什么?”

高手抬起头来但是没有起身:“我从小便想成为武林高手,也尝试很多次去拜师,但人人都说我姿质差,不适合学武,直到遇见了我师父。我一直不明白,以师父这样的身份,为什么会收我做徒弟呢?现在我明白了,师父收我做徒弟,可能并不是想教我武功,而是想让我明白,这所谓的武林高手不过是一场梦幻……所以,”他仰起头,坚定地说道:“我不想学武功了,我想回客栈做我的客小二!”

他说完这话,那听着的两人先是一愣,随即苏杭口中发出了一声讥笑。这使得高手又脸红了,他知道自己的话很幼稚,于是讷讷地说道:“我知道我不配做苏棠的徒弟,而且师父教我的也并非衔月山庄的武功……”

却忽然听见苏青洛严厉的声音道:“这话你再说一遍试试看?”

高手吓了一跳,眼前的这个男人突然之间散发出的威严气息慑得他甚至都不敢抬头望过去。苏青洛继续道:“你若想回去做你的 店小二,我不拦你。棠儿天性不拘,若是他生前,你与他如此说他也不会在意。但是你说不配做他的徒弟,你是置疑他么?”

高手连忙摇头。苏青洛深深地看着他,看了许久,直待高手终于股起勇气抬起头回视,又问他:“那你想好了?你是和我回街月山庄,还是去做你的店小二?”

高手犹豫了片刻,当他把目光划过那个小男孩脸上的时候,他的犹豫散去了:“我想回去做我的店小二!”

苏青洛叹息一声,道:“那好吧!你舅舅现下在徐州,你去找他吧!”

高手大喜,方要站起,忽然想起一事,又问道:“我师父的墓……”

苏青洛给他指了方向,然后转向苏杭看了一眼,他忽然对这个男孩儿感到无比的厌恶——他居然觉得这个男孩和棠儿相像,哪里像了呢?有一瞬间他明白了,或许他是想以这个孩子带替他已死去的儿子以弥补昔年的遗憾。但正如高手所言,那不过是虚幻而已。

他感到巨大的乏力感,对那男孩子道:“走吧!”

苏杭被他突然严厉的语气吓了一跳,他不敢再反抗,乖乖跟着他走掉了。

高手花费了很久才找到了他师父的坟墓,因为苏青洛只给了一个大概的方位,而他对这个地方也不熟悉。但他还是坚持不懈地找到了,为此他两天两夜未吃东西。发现到燕晚袂的坟就在他师父的坟旁时他又吃了一惊,有一种说不出的感慨。他在师父的坟前拜了三拜,掘了个坑,把此前他一直用衣服小心包裹着的断剑埋了进去。唯独那剑鞘,他原本也一同扔了进去,忽而想起这是师父留给他的唯一的遗物,便又把它取了出来留作纪念。取出来时他发现那剑鞘也破损了,可能是前日和苏棠的儿子打斗时,被对方的匕首割断了上面缠绕的竹子。他为此感到心疼。

正当他用手试图将那竹子复原时,发觉到里面露出了一小截纸头。他心中一动,将那包裹着的竹子都拆了下来,从里面掉下来两纸,一张是苏棠留给他的信,另一张,则是破剑十二式中,他尚未习得的那七式的剑谱。信是苏棠前一月在他出发去梅山的写下的,他写完信后又花了半宿将它编到剑鞘中去,连同他比前修养时断断续续写下的剑谱。信写得短但朴实,只是叮嘱高手在他日后不在的日子里怎样独自修行。高手一边读,一边流眼泪,直至那信都被他的泪水打湿了,然后他放下信,伏在前大哭不止。

他不知哭了多久,待他的情绪平复下来后,一只手放在了他的肩上。他转过头,发现杨绪风正站在身后,迅速把眼泪抹干,埋怨道:“舅舅你什么时候在这儿的?也不说一声!”

杨绪风道:“怎么?在你舅舅眼前哭都嫌丢人了?”

高手没吱声,杨绪风见他将信和剑谱都小心叠好,塞进怀里,问道:“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高手想了想,道:“舅舅,你还是回苏州去开个客栈吧!我还是当你的店小二!”

杨绪风道:“怎么?不成为武林高手了?”

高手道:“当然想!但现在还不是时候,至少得等三十年后吧!”他又笑笑,“不过做个身怀绝技的店小二感觉更有意思呢!”

杨绪风叹息道:“那可惜了。”

高手道:“可惜什么?”

杨绪风道:“可惜你师父还邀我去做衔月山庄的管家呢!”

高手惊讶道:“ 什么时候的事?”

杨绪风道:“你去梅山之后!不过苏老庄主既已归来,连同衔月山庄的前管家一起,那里大概也没有我的位置了。罢了!我便和你一同苏州吧!不过话说在前,“杨绪风在站起身的高手肩上重重拍了两下,“你舅舅我是没钱开客栈了,以后就靠你来养了。”

高手忽然感到自己的前途一阵缈茫,禁不住长长地叹息一声。

同一时间,白桥正坐在一处不知名的山的山顶的岩石上,眼望着那悬崖深处发呆,在那被云层遮住的望不见的山谷里,他和苏棠一起度过了他的人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日子。当他在燕子楼看见苏棠的遗体的时候,他平静得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他偷偷地走掉,没被任何人发觉。

身后突然传来的声音,吓了他一跳:“你就打算这样从这里跳下去么?那不是他所期望的吧!”

白桥转身,见到燕子楼的那位黄衣少女正在他身后。他正要开口道:“你怎么找到这里的?”忽然明白,出了燕子楼后,少女便是一直跟着他的。只是他自以为没被人发现而已。

他记得她叫杨依依。白桥不再说话,等着杨依依开口,杨依依却像观察珍稀动物一般观察他许久,然后才开口说道:“我是来传答夫人的遗言的。”

“遗言?”白愣了一下,寻思道:“难道那燕子楼的主人也已去了?”

杨依依轻轻地说道:“她便是活着,也和死了没多大分别。”

白桥没有应声,他觉得她像是在说他自己。但杨依依却像是在等他回答一般,不开口了,于是白桥又问:“夫人留下了什么遗言?”

杨依依盯着的脸道:“夫人问,你还记得二十年前在蜀中的一个破庙里,被你施舍过饭的小童么?”

白桥像是闪甩击中了一般,这些年模糊不清,挥之欲出的记忆终于清晰了起来。

怎么会忘掉了呢?二十年前他到过蜀中,那是在他被苏棠带离梅山之前唯一一次下山。

那时他十岁,并不清楚他们下山是要去哪里,是要做什么,他只是对下山远行这件事感到新奇。他们因为暴雨被困在了一处荒凉的破庙里,夜半休息的时候听见佛像后传来细小的声音,他被惊醒过来,其他人都在熟睡,只有一个比他大三岁的师兄在守夜。那声音师兄也听到了,但他胆子极小,偏要白桥去看不可。白桥走到庙后,看到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小乞丐,正在啃他们睡前丢弃的骨头,可能是趁那守夜的师兄打睡时,偷偷出来捡东西,回去的时候发出了声音。被白桥发现后,那小乞丐并没有表现出惊恐或是慌乱的神色,只是睁大眼睛瞪着白桥。

师兄问他:“阿桥,那里有什么么?”

白桥答道:“有只小野猫,被我吓跑了。”

他从怀里取出些干粮放在地上,然后跑了出去。天亮后他们便继续赶路。临走前他假装忘记,把身上的粮食和水都留在了破庙里。

直到五年后,苏棠只身出现在梅山时,白桥只觉得他似曾相识,却始终想起从前的事——在他后来的记忆里,他真的以为那时遇到的是一只小野猫呢!

正当这段记忆全部清晰下来后,他些困在他心中多年的谜题终于解开。他丝毫没有感到轻松,内心却更加沉重了。他跌坐在那块大岩石上,感到眼泪不可抑制地涌了出来:“谁稀罕你的报恩……”

就在高手离开望月客栈的前一夜,苏棠彻夜未眠地在给他写信,而白桥也始终站在一旁陪着他。苏棠写着写着,忽然抬起头,口中没头没尾地冒出来一句:“小野猫是么……”

白桥便问道:“什么?”

苏棠淡淡一笑:“没事。”

杨依依看了白桥最后一眼,转头离开了。

从那山顶下来后,杨依依开始自问,她该去哪里呢?她尚不知道燕晚袂己去的事情,但她猜想那里已经回不去了。回想起苏棠与燕晚袂见的最后一面——那是苏棠现身在高手前的事情。杨依依陪燕晚袂在房间里,房间里黑漆漆的,窗帘遮着。

有一瞬间她感到房间中多了一个人的气息,便警觉起来,但她耳边响起的温柔的声音打消了她的疑虑:“你来了?我等了你十年了……“

杨依依很想看清这男人的模样和表情,但她是还识相地退到一边,苏棠走到燕晚袂的身前,蹲下身,把头贴在他的双膝上,这样久久不动。燕晚袂轻抚着他的头:“你的兄弟们在外面和人打架,你不去帮他们么?”

苏棠轻轻地“嗯”着:“等一会儿的,便是没有我,他们也解决得掉的……”

“还有你那呆头呆脑的小徒弟……”

“阿手?”

“你对他好得让人嫉妒呢!”

“因为他很像当年的阿桥啊!”

她拨开他的头发:“你累了是么?”

“是啊!”

她俯下身,轻轻地吻了他:“那便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