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少年

高手也听到了那琴声,但他尚未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有些凄凄凉凉的感觉。他此时一个人坐在腾起的火苗前,将他带走的那男人——傅茹湮此时不在他身边。但他就在附近。

大约半柱香之前高手曾试图逃走,但并没有成功。那男人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又把他扔了回去。就在方才他打算第二次尝试,他身体微一动弹,耳边立刻又响起了傅茹湮的声音:“你要去哪儿?”

高手只得再乖乖坐下。他对此前发生的事情,对自己当下的境遇仍旧懵懵懂懂。他不明白傅茹湮为何要再度带走自己,更不明白师父为何没有阻拦,他甚至有些怀疑他是否已经被抛弃了。他手中尚握着苏棠留给他的破剑,他将剑从剑鞘中抽出,赫然发现剑身上出现了一道长长的裂痕。他于是有了点不详的预感。但这时傅茹湮回来了,他把剑收回剑鞘中,又生怕被人抢走似的,把剑捧在怀里。

傅茹湮递给他两个果子,他摇了摇头。他没有胃口,什么也吃不下,只喝了口水。傅茹湮也并不强迫他,只言:“我在给你师父的信中之明言,若他赢了,才可将你带回去,否则我便会将你带回天远堂。如今他已输了,你也不用指望他能再来救你了。”

高手急得站起来道:“你胡说,你们比都未比,我师父怎得便输了?”

傅茹湮懒得与他解释。他背倚在树干上,闭了眼,像是睡了。高手再度生出了想要逃走的念头,但他连动都未动,便听见傅茹湮论道:“别想逃跑!我便是当真睡着了,你的一举一动,我还是了如指掌的。”

高手心知他说的是实话,放弃了那个念头。

却听傅茹湮又开口道:“我把你师父引到徐州来,本意并不是和他比武,而是想救他。”

“救他?”高手又惊又喜道:“你有办法救得了我师父?”

傅茹湮道:“原本是有的!”

“原本是有的?”高手不解。

傅茹湮道:“如果一个人一心想死,是没有人能救得了他的。”

高手并没有很好理解他的话。

他随着傅茹湮走了几日。他不清楚他们是要去向哪里,也没有开口询问过。他总觉得问了便是接受他的命运了。他想回家,急切地想回家,想回到他那冷冷清清的望月客栈,再也不想步入江湖,成为那什劳子的武林高手了。

一路上他都沉默着 ,沉默是他此时最有力的武器了。他装作很顺从的模样,便是想让对方放松警惕,然后他好侍机图跑,但是这样的机会并没有来临。

直到三日后,他们遇到了一个人。起先高手并没有看到那个人,只是走在他前面的傅茹湮忽然停了下来。高手跟在他后面大约两三尺的地方,而傅茹湮从不用回头便知道高手在后面做什么,但凡他有任何想要逃跑的倾向,哪怕是速度稍稍减弱了,对方都可立刻发觉,并加以警示,高手只得乖乖跟了上去。

但这次却是傅茹湮忽然停了下来,高手还在垂头想事情,并未发觉,险些撞了上去。傅茹湮身子一晃,便将他让他让到了身侧。他自己目光则始终望向树林的深处,忽而开朗声道:“阁下是在此等我的么?”

高手顺着他视野的方向望去,没有望见人影,那里却有声音传了回来:“当然!”

那声音苍老而凝重,是高手所未曾听过的。高手心头掠过的窃喜,以为是师父来救自己的,忽而发现不是,便又失望了。

傅茹湮又问:“所为何事?”

那声音答道:“衔月山庄的弟子,可否留下?”

人影仍旧不见,声音越发地近了,待他最后一个字说完,高手才发觉到他眼前的平地上,多出一个人来。那人看起来并不如声音所显示的那般苍老,但也有些年岁了,鬓角已有些发白,目光凛然,先是在高手身上扫了一眼,在他手中的剑上盯了一会儿,盯得高手下意识地将剑收到身后,那目光最后又落回到了傅茹湮的身上。傅茹湮的目光则从始至终未曾从那人身上移开过。

高手心中再次填满了疑惑:“这人是来救他的,还是想要将他掳走的呢?”

他们面对面站着对望着,即便尚未出手,高手已然感到从他们身上传来的迫力,尤其是从站在了他身旁的傅茹湮的身上,他禁不住远远地逃开到一边去了,并无人阻拦他。若是现在,他说不定可以顺利逃走——他脑子里闪过了这样的念头,但眼前分明是两大高手将要对决的时候,这对任何习武之人强有力的诱惑,错过岂不可惜?

但高手错过了,当下他想要逃走的念头胜过一切,什么江湖?什么武林高手之名,他通通都不想要了,他只想逃离这些是是非非,回到望月客找做他天真无邪的店小二去。在他逃离二人的视线后,他开始拼命奔跑起来,如同拼命逃离那个世界一般。但偶一瞬间,师父的身影便在他的心头闪过,于是他又犹豫了。便在这时,他感到自己的脚下被绊了一下,及时凭借着身法稳住了——若非方才的犹豫使他放缓了脚步,他大约是稳不住的。

他刚一稳住身,便又立刻遭到了袭击。冷刃接二连三地从他身脸畔划过,又快又狠。他堪堪避过后,惊讶地发现袭击他的竟是一个比他小许多的小男孩,于是他方要出鞘的剑又缩了回去。

男孩子手里持着一柄短刃,恶狠狠地盯着他。高手向后翻腾了两下躲避开,男孩却又扑了上来。对方只是个小孩子,高手不愿与他交手,一边闪避,一边连声道:“喂!你究竟想做什么?”

男孩既不应声,也不收手,只一味地挥动着匕首。别看对方只是个小孩儿,出手又疾又狠,高手心想:“若当真连这样一个小孩子都对付不了,师父的脸岂不是丢尽了!”他于是一边说道:“你再不收手,别怪我不客气了!”一边拔出剑来。

剑身乍一露出,男孩子的匕首削到了他的剑身上,破剑竟断成了两截。

这一下,不单高手被吓到,男孩子也似吓了一跳,这才住了手。高手手持着断剑,在最初的惊愕过后,忽而便被一股巨大的悲感淹没了。他将这看成了某种征兆,而那显然不无理由。他明白过来,这柄剑的主人——他师父,已经不在了。

他禁不住便落下泪来。

男孩子冷冷地道:“一把破剑而已,哭什么哭?就你这样,也配做苏棠的徒弟?”

高手心下一怒,正要反唇相讥,抬眼间却望见那男孩子也在流眼泪,于是诧异盖过了愤怒。便在这时,他发现这男孩子是在燕子楼见过得那个,他虽见过,但从未说过话。他正要问 :“你哭什么?”忽见那男孩子战栗了一下,像警惕到危险的小动物一般,便要逃跑。冷不丁却被一个突然出现的男人抓住了手腕:“哪儿去?”

高手定睛一看,正是前不久出现在他和傅茹湮身前的男人。他一手抓住那男孩子,扭头对高手道:“还有你,住哪儿跑?拾起你的东西和我回衔月山庄!”

“衔月山庄……”这个名字在高手心间竟有些遥远而陌生了。

“真是的,一个两个的都不教人省心!”高手差不多明白了这个有些苍老的男人是谁。是他师父的父亲,消失近十年的街月山庄前任庄主苏青洛。

苏青洛的目光从高手身前地上的断剑上一晃而过,又落回在了他身中抓着的男孩身上。那男孩子正剧烈地挣扎着,挣扎中还试图用他手中的匕首去刺苏青洛。苏青双指一夹,便将他手中的匕首夺了下来,扔到一边。

“你娘让我带你回去!”苏青洛怒斥道。

那男孩仍旧奋刀挣扎着,口中喊道:“我不去!我才不去那个鬼地方!”

高手心中诧然道:“这孩子究竟是什么人?”

苏青洛面露不耐烦的神色:“不行!我答应了你娘,你便非去不可!”

男孩挣脱不开 ,情急之下又喊道:“你已经逼死我爹了!还要再遍死我么?”

这下苏青洛终于松手了,他盛怒之下竟是无力了。“你胡说些……”然后他便沉默了。眼前的这个小男孩脸上露出的是和二十年前的那个小男孩一样的倔强而又恐惧的表情,这使苏青洛心软了。

当这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小男孩儿自称是苏棠的儿子的时候,只有苏青洛深信不疑,因为只有他知道,这男孩儿和十岁的苏棠有多相像。

苏青洛是在苏棠之后一天赶到徐州的,虽然他早己预感到他的儿子大概没办法活着离开徐州了,但也没想到连他的最后一面也没有见到。

那时燕子楼一片慌乱,苏棠的遗体被安置在一楼。萧韶和齐慕予都有些不知所措,姚蕙兮因为连日劳累和悲痛病倒了,萧燕一直在照顾她。

燕子楼的主人始终未露面。

这种时候苏青洛的出现对众人无疑是一粒定心丸。虽然一开始两人都不知道他是谁,所以当他走房间走向苏棠时萧韶还想阻拦,苏青洛只轻轻一掌便将他格了开去。

齐慕予还待出手时,白桥及时出现,对众人宣告道:“这是我师父!”

这下谁也不怀疑他在这个房间具有无可置疑的权威了。

苏青洛在看见苏棠的那一瞬间便明白发生了什么。他在那一时刻表现出的平静也让众人不禁怀疑,父子关系是否当真如传言中那般冷淡?他详详细细询问着苏棠去世前的情景,他说过的每一句话都让齐慕予原原本本地复述,然后又冷静地吩咐如何料理他的后事,他本想叫白桥来嘱咐些什么,但连唤了两声“阿桥”都无人应声——白桥已不在这个房间里了,谁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走的。

苏青洛虽然感到奇怪,精神恍忽间也没过多在意。而他所有的冷静自持在这之后,在他把手放在儿子的头上想要摸一摸他的时候,瞬间崩塌掉了。不可抑制的哀伤和悲痛冲破了他三十年来用以伪装的坚硬外壳。他崩溃地瘫倒在苏棠身边的椅子上,抚摸着儿子的头,泣不成声,脑子里挥不去的是苏棠刚学会走路时缠着他要他抱抱的情景,他却连摸一摸安抚他都不到,只能训斥他,然后吩咐奶妈将他抱走,他哭得那样厉害让苏青洛很是心痛。但他为什么便从来没有反抗过呢?那些年的他的儿子始终受到不公正的对待,因为一点小事便被打,被迫和父亲分开,成为父亲威胁逼迫他的筹码,他就只能忍耐着直到父亲去世。但那时一切都已经迟了,他再想把手放在儿子头上摸一摸他的时候,儿子却以为他要挨打,迅速地逃走了。

打那以后,他对苏棠表面严厉,实则放纵。他总是训斥他,但面对苏棠的叛逆和不时做出的出格的事情,他始终未采取过什么强硬的手段。那并非对儿子童年所受遭遇的补偿,只是他实再是疲于去管教他。三十年了,他对这个儿子始终是一点办法也没有,最终酿成这样的结局。但是他望见儿子的遗体上的面容是平静的,甚至透露着满足感,好像死亡对他是一种解脱。如果这三十年的生命对他而言都是痛苦的, 他为什么要将他带来这世上呢?

三十年了,他终于得以抱一抱自己的儿子,再也不会被外力所阻,也再也不会被儿子所反抗了。他口中反反复复地唤着“棠儿……棠儿……”,甚至期待着他能睁开眼,再喊他一声“爹……”

便在这时,一个十多岁左右的小男孩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跳到了桌子上,一边哭着,一边用拳头捶打着苏棠的尸体,像在发泄愤怒一般。

苏青洛怒道:“你干什么?”

正要将他推开,男孩忽然转过头来。于是苏青洛惊住了,他恍惚看到十岁的苏棠正站在他面前。他怜发爱地伸出手,想要摸摸他:“棠儿,是你么……”

小男孩立刻闪到了一边,不是他自己逃走的,是一道长绫将他卷走了。

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追随他而去,那燕子楼的主人,在谁都没有注意到的时候,从窗子轻盈地闪了进来,在房间一角闲置的椅子上坐下。她将那男孩儿揽在怀里,用温柔而坚定的语气对他道:“杭儿,你不要胡闹了!”

男孩儿扑到她怀里道:“娘!他死了!他为什么会死了呀!”

燕晚袂没有回答他,只是摸了摸了他的头。而后将他推到身前,对苏青洛道:“苏老庄主,这孩子,名叫苏杭,我独自抚养了他十年,现在将他交还与你了!”

此言一出,屋子里没有不感到惊讶的,便连齐慕予也瞬间明白了这话的意思:“你是说,他是苏兄弟的孩子?”

苏青洛吃惊地看看那个小男孩,再低头看看苏棠:“棠儿他……”

燕晚袂道:“他什么也没不知道,我没有告诉过他,他也没有见过杭儿。”她怜爱地抚摸着那男孩子的头,以一股若让十岁的苏棠见了一定会嫉妒的温柔神情,“若是让他知道,他把他的悲剧又带到了下一代,他一定会死不瞑目的……”

那小男孩——苏杭抱着她的大腿道:“娘!我不要去什么衔月山庄,你说过我爹也讨厌那个地方的……我要陪着娘!”

燕晚袂将手放在他的头上不动了,她神情恍惚地望了一眼放置在桌子上的身体,幽幽地道:“傻孩子,那是宿命,逃不掉的……”

紧接着,在众人的静默中,忽然爆出一阵巨大的悲戚的哭声,那男孩子突然叫喊道:“娘!你怎么了?娘!”

齐慕予上前,一把将那男孩子推开,发现燕晚袂胸前正插着一柄匕手,想是方才她把那男孩子抱在身前作为遮挡,是以谁也没有发觉,而在她说完刚才那几句话后,便已然气绝了。

那之后燕子楼的慌乱又持续了一断时间,而那个名叫苏杭的小男孩也趁乱逃走了。苏青洛不得不振作起来主持大局。因为蜀中路远,没有办法把苏棠的遗体带回——大概他本人也不愿回。便就近在了徐州城外,连同燕晚袂一起。在忙完这些后,苏青洛还要赶忙去做苏棠有意或无意留给他的两件事:从傅茹湮的手中夺回高手;找到那个名叫苏杭的男孩子,将他带回街月山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