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名叫杨依依,是燕晚袂的侍女,但高手一直怀疑,她其实是燕的徒弟。
因为她与云霏霏年容相仿,高年禁不住便想将她二人比较一番。少女身形曼妙,轻盈深沉稳,相比云霏霏少了些灵动之感。云霏霏有时故作老成,但举手投足间还是透露着孩子气。这少女正相反,她的一颦一笑间故意透着顽皮的意味,但偶尔一转头的眼神间,又似有深邃之感。原本身材便矮小些,让人看不出年纪来,莫非比看上去要年长些?这高手当然不敢开口询问。二者容貌都是佼好的,唯分伯仲,只是各有韵味。
高手忽然又想到燕晚袂,那黑色面纱下,究竟是怎样的倾城绝色呢?
这燕子楼除这少女外,还有一少年,比高手似还小着几岁。似乎是叫杭儿,不知姓什么,高手在这燕子楼住了有月余,只见了那少年几面。少年似乎对他怀有敌意——他对谁都很冷淡,便是连燕晚袄也不例外——但对高手却是有敌意的,这高手看得出来。他当了几年的店小二,察言观色的本领是极强的,只是不明白为什么。高手有些怕他,这少年的脸上随时挂着愤恨不满的神气,有时又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这少年究竟是什么人,他对高手的这股恨意又来自哪里呢?
燕子楼——依燕晚袂所言,从前是赌场来着——一共三层,燕晚袂及那少年少女都住在三楼,一楼二楼都空着。
高手随着杨依依下到二楼,从二楼的尽头通向户外,沿着木质的楼梯下到小院。小院空荡荡的,比望月客栈的院子还要空荡,曾经也许有花草栽种的痕迹,尚有花坛在,但是里面什么都没有,一片荒凉,大概是常年无人打理,便弃置不用了。高手感到极为可惜,他是喜欢这些花花草草的。
杨依依将高手引到院中后,开口道:“我们继续吧!”
高手暗暗叫苦。他早便知道,杨依依对他说“我们去玩吧”的意思,便是要和他比武。而高手并不想——他当下实再是没那个心思,但是他又拒绝不掉——他本便不擅长拒绝,又是这样美丽的少女的请求。但是他又打不过。
高手抽出破剑,与杨依依过起招来。其实与这少女过招几乎是愉悦的,且不说别的,打从高手等一次出剑起,杨依依便没有嘲笑他的剑破,而始终是应以凝重的神色。她与高手过招也是严肃的,那其中并无区分高下的意图,只是想有人陪她练招而已。或许因为在这个地方那是难得的。她的武功大概是燕晚袂教的。在见识到燕晚袂的武功后,他更确信了这一点。
杨依依手中不用剑,她的武器是一条软鞭,看起来寻寻常常,但挥舞起来便有凌历之感,因而高手始终小心翼翼避免被抽到——尤其是避免他手中的破剑被抽到。万一破剑在此报废,他可无颜面对师父了。好在少女出手十分克制,高手甚至觉察到,她磨练的便是这份克制。近一个月下来,高手自己的武功似乎也有了一定的长进,他感觉到对方出手气力分别明有所加重,而他自己分明也应付得来。看起来倒不像是少他陪那少女练招,而像是少女陪他练招了。
这一日二人过了有十余招时,高手忽然隐约听到了有人在喊叫他的名字,声音地熟悉而亲切,甚至有心底一暖的感觉。有人在不远的地方喊叫:“阿手!阿手!你在哪儿?”
但在过招中,这声音却使他一分神,闪避时慢了半拍,被少女的鞭了扫了一下脸畔,火辣辣地疼。杨依依也吃了一惊,赶忙收鞭。便在这时从院外跃进一个紫衫少女来,挡在了她与高手中间,怒道:“你干什么欺付他?”
高手见那少女,不禁大喜道:“霏霏!”
云霏霏扭头看了高手一眼,这才看见他脸上的血痕,不禁更怒,提剑便向杨依依刺去。杨依依不慌不忙地迎招,口中吟吟笑道:“哎哟!护花使者来?小兄弟,你艳福不浅呀!”
云霏霏气得脸涨得通红,但她忙于出招,不似对方那般游刃有余,也不敢反嘴,生怕分心。
高手见二人忽然动起手来,不禁大慌,急得大叫道:“霏霏!依依姐!你们别打了!”
二人哪肯听,云霏霏听他“依依姐”叫得这般亲切更是生气。杨依依望在眼中,又揶揄道:“小兄弟,你的护花使者吃醋了哦!”
高手愣愣地不解。云霏霏越发生气,眼见自己拼尽全力却占不到半点便宜,对方又似气定闲闲,高下己分,却又不愿就此罢手,于是禁不住又对高手道:“阿手,你不来帮我?”
高手早已起了剑式,却是插不到二人中间去。他倒不是想帮谁,只是想阻止她二人继续打下去。只听杨依依又道:“他这些天与我相处地这般好,又岂会帮你?”
云霏霏见高手犹豫一旁,本已有所怀疑,又听见杨依依这般说,不禁醋意大起,心神一乱,剑中便露出破绽,眼看便要吃亏,高手见状大惊,禁不住持剑上前,忽被人扯了后领,扔到后边。耳边听得一声:“别添乱!”便见一人影闪到那两名少女中间,仅空便手将二人分开。
云霏霏见到来人,不禁大喜道:“公子!”
来人正是齐慕予。
高手忽被他一掷,方稳住身体,忽听得身后一个声音道:“小兄弟,你还记得我么?”
高手转过头,眼见一中年妇人走了过来,模样有些生疏,但那一头白发却是极为惹眼,让人想忘也忘不掉。
“夫人……齐夫人!”齐夫人——姚蕙兮微微一笑。高手的目光仍旧徘徊在她的白发上,与一年前所见,那里似多了些黑丝,腹部微微隆起,似乎是已有身孕。
杨依依心道:“这小丫头原来是齐家的人。”自知不敌,抽身离去。
云霏霏欲追,被齐慕予扯住:“你追她干嘛?”
云霏霏反问道:“为什么不追?”
齐慕予又问道:“她究竟是什么人?”
云霏霏道:“不知道!”
齐慕予奇道:“不知道?那你们为什么打了起来?”
云霏霏回头看了高手一眼,方要说:“你问阿手!”忽然惊呼道:“夫人!”
有人趁姚蕙兮与高手说话之际欲加偷裘!
齐慕予早在她开口之前便已知觉,他身形一晃挡了上去。但来人只是虚招,待齐慕予相救姚蕙兮之际,却是转而扑向别一侧的高手,挟了高手便走。
齐慕予对云霏霏道:“保护夫人 !”跃起而追。
那人挟着高手,试图跃上三楼。他身形极快,齐慕予追之不及。但对方在二楼楼梯一缓时,楼里忽然跃出个人影来,将之阻在了二楼。齐慕予见状喜道:“萧兄弟,来得正好!”
这个人正是萧韶,那日高手在马车上被傅茹湮掳走后,萧韶追之不及,便暂且先将云霏霏送回了扬州,又在扬州逗离了几日,与齐氏夫妇商议如何救高手。这时听到江湖上传言傅茹湮与苏棠将于中秋比武的消息——这消息却是傅茹湮自己散播出来的。几人虽心存疑惑,还是商定先赶到徐州燕子楼再说。
萧氏夫妇与燕晚袂是旧识,便先去见了燕子楼主人。听到外面动静,萧韶下楼探察时恰见傅茹湮挟持高手欲上三楼。傅茹湮被萧韶一阻时,齐慕予也已追了上来。傅茹湮一手挟着高手,一手对付二人,竟是未落下风。但那楼间狭小,二人怕伤到高手,倒也未使全力,如此齐慕予已然心惊:“原以为我与萧兄弟二人联手,怎么都可对付得了此人,如今看来,此人实力远超出我二人想象。若苏兄弟当真在此,也不知能不能对付的的呢!”
焦灼之时,傅茹湮将高手从二楼推了下去。齐萧二人见状急欲相救,傅茹出湮急出数掌,便将他二人笼在掌风之下,动弹不得。云霏霏见状,欲上前相救,但奈何距离尚远,也似乎来不及。
忽见斜里蓦地闪出一人来,将高手接住了。高手惊魂未定间,听得耳边一个熟悉的声音道:“看来,我赶的正是时候!”
高手抬头一看,又惊又喜道:“师父!”
云霏霏于是停了脚步,凝望着接住高手那人,暗想道:“他……他便是苏棠么……”又发觉到姚蕙兮向前奔了几步,忙又折身去扶她。
姚蕙兮对着苏棠的方向,连唤了两声:“棠儿!”
苏棠回望了她一眼,二人目光中各含深意,少年时的一些情愫似乎回归心头。但那也只一闪而过,他们甚至连话都未得及说,苏棠便已转头看向二楼。
云霏霏感觉手中扶着的姚蕙兮的身体在微微发颤着。
傅茹湮向下望了一眼,说道:“看来正主到了。”
说话间苏棠已取了高手的剑,跃上二楼来。齐萧二人正被掌风制住,不能脱身。苏棠不去救他二人,返身去袭傅茹湮的后方。他使了一招破云式,剑式转忽,傅茹湮知晓他从后方来袭,却是丝毫感觉不到他的剑,只隐约觉察出了一丝剑意来,这种捉摸不定使他竟生出一点遑恐之意。他于是舍弃了萧齐二人,苏棠便也收了剑。
傅茹湮转过身,二人面对面站定后,苏棠脱口而出道:“是你!”
傅茹湮笑了笑:“怎么?现在才发觉?”说话间,扬手捏了几枚飞蝗石,抛向右后方,那恰是齐慕予所在方向,同时左手出掌袭向萧韶。齐慕予见暗器袭来,拿衣袖去接,却感到一股不可挡的大力,知对方内力远胜于己,硬接不得,千钧一发之际只得跃下台阶,闪避过去。石子打到拦杆上,竟没有将栏竿击毁,而是折了方向,竟朝姚蕙兮飞去了。云霏霏在她身前,持剑一挡,挡掉了两枚。齐慕予情急之下从怀中取了粒碎银弹了出去,击落了另两枚。但云霏霏硬接的那两枚却是震得她身体倒飞了出去,姚蕙兮也被那股力也波及倒地,齐慕予忙扶起她,却不及去救霏霏。
高手喊了一声:“霏霏!”跑上前去,忽觉脊背一凉,身子已动弹不能了。
苏棠跃下院中之时,高手已再度被傅如湮挟持在了手中,对来人道:“想不到三年不见,你的武功退步了这许多。我真后悔那时没与你一决胜负。”
原来方才傅茹湮突然出手分袭齐萧二人,齐慕予尚可闪避,萧韶却是不敌,苏棠于是出手相救。二人寥寥数招交手,傅茹湮已探出对方内力远不如从前。
苏棠淡然一笑道:“我现在还能活着站在这里,你便应当感到庆幸了。”
傅茹湮道:“可惜我偏就是不知足的人。”
他挟着高手上了燕子楼的楼顶,苏棠内心略感到乏力,但还是追随了上去。
傅茹湮待他站定后说道:“这十余年来,我一直看着你,也曾与你数次交手,但都浅尝辄止。那是因为我很贪心,我想知道你的上限究竟在哪里。”继而叹息一声,“我却是没想到三年前便是了。”
苏棠道:“我内力失了大半,已非你敌手,这你一探便知,又何必为难小徒?”
傅茹湮冷笑道:“你让我空等了十余年,总该付出点代价。”
苏棠心想:“原来这人内心也是如此空虚,不逊于我。”便问:“那你想怎样?”
傅茹湮道:“那你自断一臂吧!”
高手惊怒道:“我师父都要死了,你还这么折磨他干什么?”
苏棠仍旧神情淡漠,他瞧着高手道:“这孩子倒是有些骨气,只是这又有什么用呢?”他对自己临终收的这个小徒弟其实并没有多少感情,若他当真被人一招制死,他或许也不会有多伤感——但这并不会影响他会救他,只是尽人事,知天命。想他一生皆是如此。
他微微一笑间,右手挥剑到向左臂斩去。
高手惊忽呼道:“不可!”
他二人说的话,下面仅齐慕予一人听得清。他听得傅茹湮让苏棠自断一臂,暗叫不妙,欲上前相阻。但见苏棠挥剑,却是自知无论如何也赶不上的了。其他人虽然听不清他们的话,但苏棠的动作却是看得清的,于是不约而同地惊呼起来。
但那一剑并没有如众人预想般的挥下去。
这种情况下能阻得了苏棠的只有一人,便是傅茹湮。
便在苏棠手臂微抬之际,傅茹湮突然出指戳向他腕间下关处。苏棠已有所觉,手腕微侧,避了开去,忽觉虎口一麻,剑竟脱手,郎当落地。
这一下苏棠惊住了。他惊的不是傅茹湮竟会出手相阻,那他早已预料到了。他惊的是对方竟然阻得了他,且夺了他手中的剑!他素来自负手中的剑是无敌的。在他二十余年的持剑生涯中,他何曾在剑上输过?哪怕对方武功远胜于己,他也从未让人在剑上占了便宜。他嘲笑那些依仗名剑的人,十五年来凭借一柄破剑纵横天下,他这柄破剑层击落过无数柄剑,无论是面对什么样的名剑客,或是什么样的名剑。而如今,这柄他天底下最有名的破剑,竟被人一击击落了!
惊愕过后,他忽然感到了解脱,像是多年来压在自己身上的沉重的负担终于卸去了。他想,他是被自己的名声拖累太久了。十余年来,他从来都是想要什么便能得到什么,从没有他做不到的事情,但在当下的这个时刻,他却什么也做不到。
他终于也有做不到的时候了。
他于是朗声道:“我输了!”
傅茹湮深深地凝望他一眼;道:“那便遵照约定,这位小兄弟便由我带走了。”
高手闻言一惊,不明所以。
苏棠向着高手看了一眼,心里闪过一丝愧疚感,但瞬间被巨大的疲惫感推走了。他感觉到累了,即便还能再做些什么,他也不想再做了。
因而他只是淡淡地道:“悉听尊便。”俯身拾起破剑,手一扬抛手给高手,高手下意识地接住。苏棠一瞬间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回头望了一眼,又对傅茹湮道:“只是衔月山庄的弟子,日后定有衔月山庄的人来夺回。”
傅茹湮嘴角露出微笑:“随时恭候。”携起高手而去。
待他二人身影消失后,苏棠向燕子楼的院子里望下去。姚蕙兮站在那里,仰着头望着他,那个少女——是叫霏霏吧,搀扶着她。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还有她那微微隆起的腹部。他隐约听见了齐慕予在身后喊他”苏兄弟“——这个人可能至今也没有记住他叫什么名字,他的脑袋里究竟装着些什么呢?齐慕予大概永远不会猜到苏棠有多嫉恨他!若是当年……当年……
他又听到了阿韶在叫他……阿韶……他尚有些事要和阿韶交代,只怕来不及了……
随它们去吧……
他感到脑中一片眩晕,目光模糊了,院子里那两人的身影再也望不清了。身子晃了晃,向后一跌,但有人接住了他,是萧韶,还是齐慕予,他已分辨不出来了。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向上望了一眼,恍惚望见白桥在他身前。
“阿桥……”他闭上眼,“这次你终于心满意足了……”
月亮静悄悄地爬上了远处的山头,那是十五的圆月,一阵凄凉的琴声随着秋风送进每个人的耳中。随着琴声,有人唱着:“梦随风万里, 寻郎去处,却还被、莺呼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