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对我的事听闻了有多少?”燕晚袂轻声问着高手道。
此时只他二人在房中,男人离去了,如此高手多少放松下来。男人在的时候,即便不开口,高手也觉得喘不过气来。
高手摇了摇头:“我只听说,你……姑娘……是魏王的小妾,后来被我师父救了出来,然后……”
“然后将我抛弃了,是不是?”高手犹豫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
燕晚袂将眉眼向下微敛,而后又再度挑起:“我与你师父的事,稍后再谈……”
高手心想:“莫非尚有隐情?”
燕晚袂将双手放在膝上:“这腿已然不能于行,小兄弟你是知道的吧?”
高手再次点着头,目光随着燕晚袄的手的位置,落在了她的双腿上。她此时侧着身坐着,全身下都裹着黑衫。何苦非要穿黑色不可呢?那被黑衫遮住的双腿安静地放置在那里,望不出任何异常来。曾经那是一双精妙灵巧的腿,能踏出足以倾城的舞步,如今却是再也不能了——为何能做出这般残忍的事情来呢?
燕晚袂又道:“外界传言,我是因为一次宾宴上,献舞失误,被魏王一怒之下废去了双足?”
高手仍旧点着头,却听燕晚袂继续道:“那都是假的!”
高手一愕间,忙问道:“那是怎么一回事?”
燕晚袂道:“那次我名义上是献舞,实际上为刺杀魏王去的。”
“刺杀?”高手再次了一跳,他再次正襟望了一眼前的这个女子,那裹在黑纱中的身体是那般孱弱,与那两个字是那样的格格不入。
燕晚袂似乎是望出了他眼中的不信,将衣袖轻轻一拂。高手所坐的椅子距离她有一丈远,他忽而便感觉到座下不稳,屁股竟被椅子弹了起来。燕晚袂又甩衣袖,她那衣袖竟是会伸长的,缠住了高手,又将他平平稳稳地放了回去。
这一迭起只在纵瞬间,高手的心仍怦怦直跳道着,燕晚袂又道:“你师父也并非全然无情无义之人,他之所以将我扔在这燕子楼十年不管不问,也是因为他知道,当今天下,能伤得我的,寥寥无几。”她顿了一顿,“你师父当然算是一个。另一个,便是你一直害怕的那个男人……我如今沦落到这般模样,与他脱不了干联。”
高手惊叫道:“傅茹湮!”
燕晚袂点点头:“若非他出手阻拦,我不至于会刺杀失败。当然若非他出言保我,魏王不会留我一命。我大概还是要感谢他救我性命的。尽管那之后我被魏王囚禁在小楼里,过着生不如死的生活,直到你师父出现,将我从那牢笼里解救出来。”
高手禁不住抢问道:“你何以非要刺杀魏王不可呢?”
燕晚袂望了他一眼,忽而轻轻笑道:“你知道么?你师父便从来没有问过我这个问题,从来没有过。”她把头微微向外一侧,凝视着望不见的虚空,“他并非顾忌我……他不是那种会顾忌旁人想法之人。而是他毫不在乎。我究竟是什么人,我的过去是怎样的,我究竟是因为刺杀未果, 还是如传言一般只是因为献舞矢利便被废去双足,于他都无分别。他来救我,仅是因为听到了我的琴声,只是因为欣赏我的琴声而已。”
“琴声?”高手的目光又落在了那架残破的古琴上,那琴如今不在燕晚袂的手边,而是在高手身旁的桌子上。
“那张琴,是你师父的,是萧韶赠与你师父的。”
“萧韶,我师父的?”高手耳听燕晚袂如此说,便对那琴更为在意了。他细细地观察着,但论怎样看,那都只是一张破琴而己,这岂可作为相赠之物?
燕晚袂似乎看中了他的心思道:“你别看那琴看上去破旧,那可是上好的相思木,价值不菲的。不过这你师父许是不知,他大概确是看中它是一张破琴。”
“便如他看中这柄破剑一般。”高手这般想着,握紧了手中的剑。
“你或许不知,萧韶和你师父相识也是因为琴。萧韶于武于乐都是天姿卓越,可惜一直被埋没着。永丰坊白白放走了这样一个人才,我都为他们可惜……那群顽固的老家伙……以我所知,萧韶是你师父最为欣赏的人,那甚至都引起你师叔的嫉妒了……萧韶的武功是你师父所传的,作为交换他教你师父弹琴。结果,萧韶于武学上已颇有造诣,你师父的琴艺可不怎么样!”她吃吃地笑了起来。她一笑起来,那黑纱一颤一颤地,高手的心也随之荡漾了起来。他脸一笑红, 立刻别过头去,燕晚袂犹似未觉——她已然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了。
“那时我被囚禁在那栋小楼里,抑郁之下,日夜抚琴。我觉得我人虽然还坐在那里,已经和死没什么两样了!直到有一日,我抚琴之后,听到有一断琴声自高墙外传了回来——那时我被囚禁的小楼紧临着高墙。那高墙是那样高,一只折了翼的燕子又如何飞得出去呢?那琴声无论如何也不能算好听,只是我那时却是觉得他像是弹出了我的心声似的。几天后,他……便出现在我眼前了。王府守卫森严,若非如此,我也无需费那般大的气力打进王府去。于他却似出入自由一般。”
“他刚出现在我的房间里的时候是深夜,但我那时几乎彻夜不眠,每日每夜在椅子上坐着,便如现在这样坐在窗边。但那窗外便是高墙,我什么都望不见。他在我的房中有了 一会儿我才发现,我问他:‘你是谁?来做什么?来杀我的么?’他通通不回答,只看着我,我便也不再理他。自小到大,我早被人看得惯了。但那时屋子里一片漆黑,仅有点微弱的月光洒下来,我也如现在一般遮着面纱,我至今也不知他是在看些什么。”
“他一直看到天将亮的时候。那时候是夏天,天亮得极早。我几乎都忘记了房间里有这个人的存在,直到他开口对我说:‘你想从这里出去么?’我这时才转头去看他,才看清他的模样——便如他的琴声一般,绝算不上好看。但是,尤其是在他开口之时,自有一股韵律在其中。其实他已不是第一个说这话的人了,曾有一名王府守卫,早在我进王府时便已对我倾心,他也曾扬言要带我逃出去,但是我拒绝了他——我不是不相信他的能耐,只是我的心早已死了。直待他的出现,我的心又活了过来。”
“那时我并不知道他是谁,他是什么人,但我便是相信他,委身于他。我们从王府中逃了出来,到了徐州,这个过程并不是一帆风顺的——王府的官兵曾一路穷追不舍,直到后来他们放弃了。其实不是放弃了,是京城出了点变故,然后魏王失势了。一开始我们尚不知,躲在山谷里,度过了一段美妙而愉悦的时光。他受了伤,是我在照顾他。他那时仍旧没有看到我的脸,也没有告诉我他的名字,但我凭着他手中的剑,多少是猜到了。他手中除了剑,还有这张琴——那时它已断了一根弦,萧韶与他临别时将这琴赠与他,他始终很珍惜。”
“第二根弦,是在我手中断掉的。他把琴给了我,让我弹奏。我简单一抚,便知道这便是高墙内小楼里听到的琴。只是他没再弹过,始终是我在弹。他伤好后,我们出了山谷,打听到魏王已然失势,便放心地到了徐州。在来徐州的路上,我一不小心弄掉了面纱。那的确是一不小心,我曾打定主意非他要求,我不会将面纱掀下来。他更欣赏这种朦胧的状态,那是我凭着女人的直觉觉到的。而面纱掉落后,一切都毁了。他对我即刻失掉了兴趣——我尚未觉察到那意味着什么,但我觉察得出,他对我冷淡了。”
“这燕子楼始建于唐,本张尚书为爱妓盼盼所建,如今竟被人占作赌场。我们在对面的茶馆稍作停歇时,听人讲述了此事。他于是久久地望着那楼,便如当初他望着我一般。我于是对他道:‘你想要这楼?要不要进去赌一场?’他笑着道:‘可惜我没什么可赌的。’我说:‘这不简单,你拿我当作赌注不就行了?’他这才看向我。打从我的面纱掉落后,我便不再遮面了,他也从不看我,同我说话时都将头扭向别处,就好像我的脸有什么使他感到惧怕一般。他盯着我看了有一会儿——早在那之前,店里一大半人的目光都已落在我身上了。然后他脱口而出一个‘好’字。立刻便有人迎着我们去了赌场——这种地方的酒楼茶馆原本便是为那赌场配备的,自有人在那里蹲点。我们便进了那赌场,他以我为赌注赌了一场,结果不言而喻。”
的确,这燕子楼既已恢复为燕子楼,结果不言而喻。
“那赌场的老板姓盛,与我本便是旧识。他名下的赌场本不止这一处,输掉这一个却也无无妨,又或许他本是十拿九稳不会输的。但他终究是输了,然后他们便撤走了,只一天便撤得干干净净。之后他也走了,就从这里,从这个窗子跳出去,而后便再不见了。”
她把手搭在那窗沿上,眼望着窗外,流露出无限哀伤。
“那之后两年里,他回来过三次。每一次都是在夜里,即便我点着烛灯,他会把烛灯熄了,才会进来,就像刻意不想见到我的脸似的。也因此,我没再见到他的面过。他每次都从窗子来,亦从窗子走。第三次的时候,我禁不住问他——或许是不该问的,为什么不想见我的脸,他说:‘因为你太美了,我不喜欢!’那一瞬间,我感到身子瞬间冷了下来,冷彻骨髓,一动也动不得了。他离开了我,将那棕色的药瓶放在桌子上,对我言:‘你若是恨我,便托人将它带到衔月山庄来。’”
“那时衔月山庄发生的事情我略有耳闻,也知他已是衔月山庄的主人了。我问他:‘那是什么?’他回答我:‘归朝欢。’他不说我也知道,他曾与我看过,在我们躲避在山谷中的时侯。那是他从一个天远堂的叛徒手中得来的——天远堂的上一任堂主毕生钻研毒药,这是他最后的杰作。后来一个女弟子因为违返门规,从逃去了北方,将它偷走了。这些我早便知道,我想问他的其实是:‘你这是想做什么。’但是他并没有回答我,他只留下那三个字便走了,从窗户走了。他来无人知晓,去也无人知晓,悄无声息地。若非留下了这一物,我都要怀疑那些是否只是我的幻觉了。”
她将那棕色药瓶把玩在手中,眼睛已不再望向高手,似乎都已经忘了房间里尚有这个人似的。
“自那日起,我便坐在这窗边久久地想着。倒不是期望他再来,我知道,他是不会再出现的了,除非有什么外力的作用促使他不得不来这里。我久久地想,他究竟是在追寻什么,我又想从他身上追寻什么呢?”
在那之后,她当真便陷入久久的思索中,扭着头,眼盯着窗外。房间里陷入久久的沉默,这沉默让高手好不自在,他坐在椅子上,不安份地扭动着身体,试图让那正在思考中的人察觉这里尚有个人似的,但是对方不为所动。高手心想,他是否可以离开呢?这沉默的份量让他感觉过重,压得他快要痊息了。
便在这时房间开了一个小缝,一个少女将头探了进来。她看了看燕晚袂,见她凝坐不动,便对高手挥了挥手,示意他随她一同出去。高手于是蹑手蹑脚地走出了房门——其实他大可不必,以燕晚袄的武功,他是蹑手蹑脚,还是慌手慌脚,都无甚差别。
他走出门外,走到门口的时候还犹豫了一下,回头望了一眼,少女将他一把拉出门外,将门关上了,对高手道:“她那个状态还要很久呢!咱们先去玩儿会儿!”说罢,不由分说地拉着高手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