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白桥大感意外的是,那日起,苏棠的身体竟有好转的迹象。
他又在客栈里见到了一个老熟人,便是在藏春阁时照顾白桥的那个年轻人。他恰来此地外出行医,见到白桥也是颇感亲切,尽管对方冷漠以应,他也不以为意。他又问起苏棠的状况,白桥稍作犹豫,便带他上楼去看苏棠。那年轻人早便听说了苏棠患病的一些传闻,但便和曾经见过苏棠的那些人一样,直待亲眼见到他才敢相信。他本拟第二日离开,当下便又改变了主意,留下来照顾苏棠,至此白桥方觉得轻松些。
那年轻人是藏春阁的新进朗中,也是颇有天赋,只是略沉不住气,他数次劝苏棠去徐州到藏春阁去,苏棠只是不肯。
忽而又心血来潮,劝苏棠去东边的一个临海的小岛上休养,他方打那儿来,觉得那于苏棠的身体适宜。
苏棠答应了,他们于是动身去了那个岛上。
岛上甚是荒凉,但足够偏避,这恰合白桥的意愿——他始终害怕有人找上门来寻仇。岛上并无客店,他们寄宿在一户人家中,主人是一对六十多岁的老夫妻,并无子女,只有一个侄女,偶而会来看望他们。那侄女也已年近半百,是个寡妇,打从苏棠他们住进后,她来得更勤了,每次来都要盯着苏棠望上许久。
那年轻朗中私下里笑道:“我看她八成是看上咱们苏庄主了,只是他若是知道咱们庄主是什么人,保难会吓上一跳!”
苏棠也笑道:“我能是什么人,我不过是病人罢了!”
他这些日里状态极好,心情也极佳,每日遇晴天都要去海边,坐在一大礁石上,望着不知名的远方,一望便望上许久,白桥远远地守在一旁。后来他发觉那寡妇也在一边望着,略有不悦。
直到有一天,他听见寡妇口中吐出几个字来:“像……太像了……”
白桥便上前询问:“像什么?”
寡妇吓了一跳,她本只是自言自语,没想到白桥与他相距那么远,竟然能听见她低声说的话。她本不愿开口,但白桥逼视的目光让她心慑,便道:“像三十年前我见过的一个男人。”
白桥心中一动,催促寡妇继续说下去。
寡妇于是继续讲道:“那一年我刚刚嫁人,岛上来了一个年轻男人,还带着个孩子。那孩子才刚出生没有几个月,可能是因吃不饱,总是哭。那男人哄不好他,他也根本不知道该怎样哄。看着便觉着可怜,好在那年我婶婶刚生了孩子——那孩子后来也夭折了,奶水充足,便帮着喂着了些时日。那段日子里,那男人也总是在那石头上坐着,抱看孩子,我们都在担心他会不会一时想不开,就那样跳下去…………“
白桥见苏棠仍旧坐着不动,心想:“他听见这些,不知作何感想……”又追问道:“后来呢?”
寡妇道:“过了两三个月,那孩子差不多断奶了,男人便走了,说是回家去了。我们见他服饰打扮,也知他不是寻常人家,一个人流落在外,多年是背着家里的吧!再后来我见到他,是在几年前了……”
白桥没有想到还会有后续,不禁紧张起来。苏棠再也坐不住,跃过来,追问那寡妇道:“是八年前么!他来这里了?”
寡妇盯着他的脸,叹息道:“你便是当年那孩子!我早便猜到了,你都……你都这么大了呀……”
苏棠只急着追问她:“他来过这里?他人呢?”
寡妇道:“来过,来了半年,便又走了,我们当年猜想那男人果然是个富家少爷,前些年里,他断断续续地派人送来不少钱和物什。有一年,这岛上闹饥荒,若非他的支援,我们怕是都要饿死的。后来他再度出现在这岛上,已过了二十年……我记得不清楚,但想必是有二十年的。那年我儿子都有十八九岁了,离家去了,便没再回来。二十年人都变了很大模样,但我还是一眼便认出他来了……我……我……”
她情绪很激动,想要说些什 么,但最终没有说出口来。
苏棠和白桥都极富耐心地等着,直待她的情绪稳定下来,又重重地叹息,像这个年纪的人所惯常的那样:“都一大把年纪了,还提那些做甚?他来了之 后,我问他:‘你的孩子呢?他怎么样了?’他回答我说:‘他很好,好得很!如今已是一个了不得的大人物了。’他虽然这么说,但我总觉得他的表情有些落寞……”
她看着苏棠,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鼓起勇气对苏棠道:“你是不是惹他不开心了呀?”
苏棠垂头不语,她又似心疼又似感慨地道:“你怎么又病成这样呀?”
苏棠沉默地走开。寡妇有些担忧地对白桥道:“我是不是不该提起这些呀?”
白桥摇摇头:“无妨!”又问寡妇:“师父……那男人来这里待了半年,然后怎么样了?”
寡妇摇头道:“他走了便再没有回来过,我也不知他去了哪里!”
那之后苏棠沉默了几日,鲜少开口。
白桥暗道:“我虽那般说,但这家伙其实比世人想象的都要脆弱……”
他们在岛上生活了小半年,直待冬日将至,苏棠问那年轻朗中道:“你不回去?只一直在这里陪着我?”
年轻人昂然道:“身为藏春门人,怎么可能将病人丢下?”他这样说完泄了气:“只是以我的能耐,怕是治不好苏庄主的病的,还是要我们掌门亲自出马才行……”
他一边说一边偷瞧着苏棠的脸色,想看他能否心甘情愿地同他去藏青阁。苏棠微一思索,忽然开口道:“徐州我是不会去的,但是……”
“但是什么?”年轻人看到了一丝希望,立刻问道。
苏棠向着窗外瞧了一眼:“我想回街月山庄了……”
年轻人好生失望。却听苏棠又道:“能否请方神医屈尊来一趟街月山呢?”
年轻人忙道:“当然,衔月山庄有命,藏春阁岂敢不从?”
三个月后,他们回到了蜀中,却没有回街月山庄,而是相聚在了望月客栈。
此刻白桥眼望着苏棠的背影,回想起当年的种种事情。有许多事他仍旧是想不明白,有些似乎是明白了。但是此刻站在这里,他又不禁自问:“当真明白了么?”
二人回到望月客栈,杨绪风立刻迎了上来,将一封交给苏棠道:“方才有个人托我转交给苏庄主。”
苏棠接过信翻看,信封上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便问:“那人呢?”
杨绪风道:“把信交给我之后,便不见人影了!”他本想继续说:“那人看起来很可疑。”
但见苏棠已将信拆开,便闭口不言。信上只寥寥几字,苏棠阅过后,脸色忽变。白桥望在眼中,不禁皱了皱眉,问道:“怎么了?”
苏棠看了他一眼,却是再度看向杨绪风。杨绪风本拟离开,见苏棠看向自己,心里闪过一点不祥的预感,便停了下来。
果然听见苏棠对他道:“阿手被天远堂捉走了!”
杨绪风闻言大惊。
白桥疑惑道:“他们抓阿手做什么?”
苏棠道:“是傅茹湮!”
“傅如湮?”杨绪风听说过这个名字,据称是天远堂的第一高手,想到苏棠与天远堂的恩恩怨怨,他心中更加担忧,甚至有些怨恨苏棠不该将他遣到江南去了。
苏棠望出了他的心中所想,道:“杨掌柜不用担心,傅如湮的目的,只是逼我现身,好与我比武。以我对这个人的了解,他不会对阿手怎么样的。”
即便苏棠如此说,杨绪风还是没有办法安下心来。
白桥忽然惊道:“傅如湮约你比武?难道你当真要去赴约么?”
苏棠道:“这是自然!”又对杨绪风道:“杨掌柜若是不放心,也可与我同去!”
杨绪风问道:“去哪么?”
苏棠道:“徐州,燕子楼!”
杨绪风心中更惊:“此去徐州,少则月余,以苏棠的身体,他撑得到那么远的地方么?”但是他没能问出口来。
却是白桥代他说出了口:“不成!”
苏棠挑眉道:“怎么不成?”
白桥道:“以你的身体,别说是比武,你到得了徐州么?”
苏棠叹息道:“尽人事,知天命!”他扭头对杨绪风道:“杨掌柜,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出发吧!”
杨绪风便道:“好!”
苏棠方动,白桥身形一晃,挡在他身前:“不行,你不能去!”
苏棠道:“我若不去,阿手怎么办?”
白桥道:“阿手的事情,我会想办法,你顾好你自己便成!”
苏棠摇头道:“傅茹湮那个人,你对付不了的!”
白桥激愤道:“你当真便如此不信任我!”
苏棠紧盯着他的眼道:“我若说是呢?”
白桥身躯一颤。
杨绪风觉察到他二人之间氛围愈渐祭张,禁不住向后退了两步。
白桥微一凝神,又道:“总之,你信不信得过我,这件事你也做不了什么。阿手就由我来……”
“这和阿手无关,你仍不明白,”苏棠打断他道,“即便他不挟持阿手,我也是会去的!”
白桥方要开口问:“为何?”忽而噤声,握紧拳头道:“无论如何,我是不会让你离开这里的!”
苏棠冷笑道:“你当真以为,凭你,拦得住我?”
白桥先是一愣,面上露出像是受伤的神情,随即又一凛道:“那便试试看!”
苏棠作势向前一步,白桥立刻出手拦他。苏棠身形微动,从白桥身边闪了过去。白桥出掌将他硬逼了回去,苏裳试了几次夺路都未成功,口中道:“阿桥,你别逼我出手!”
白桥更不答话,他心想今日如论如何都不可让苏棠离开这里,是以出手并不放松。苏棠甩开身法,闪了他三招后,不再相让,出手还招。二人便在这小小的客栈里交起手来。杨绪风在他二人出手前早已闪到一边,此刻躲在角落里观战,一边惊叹,一边焦急。叹的是当世两大高手交手实属罕见,有生之年得一见便是不枉此生,且看苏棠的身法也实不像一个病重重死之人。急的却是当下根本不是内斗的时候,怎么能在和天远堂交手之前便先斗个你死我活呢?
眼见二人相斗愈来愈烈,毫无罢手之势,杨绪风俞发焦急起来,想着必须制止他们不可。但凭他是做不到。他想到了方仲春,正要去寻他时,见方仲春己出现在了楼梯口——想是被外面的声音惊出来的。但使杨绪风不解的是,他只是负手站立观战,面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却丝毫没有上前阻拦的意思。
眼见苏白二人打到了客栈门外,杨绪风凑到方仲春身前急切道:“老方!你快想法阻止他们!”
方仲春冷淡道:“一个人若想死,你是无论如何也阻止不了的!”
杨绪风更是不解。
方仲春似懒于再看了,漠然地离开,留下方仲看一人干着急。
另一边,苏白二人依旧相斗不息,苏棠出手克制,似是一味隐忍,倒是白桥出手愈来愈快,像是动了真格的。直至苏棠似也有些生气了,朗声道:“阿桥,我素来忍你让你,你不要不知好歹!”
白桥不作声,苏棠一声轻哼,忽然疾攻白桥下盘,逼得他连连后退。杨绪风望在眼中心想:“如苏棠所言, 莫非昔年他二人的比武,苏棠果是相让的?”
杨绪风正心焦于这场闹剧如何收场时,一切却又结束了。
从店里忽而闪出一个人影来——他什么时候进店的,从哪里进来的,杨绪风丝毫不知。时苏白二人正在前门口相斗,而杨绪风也一直盯着那边,莫非是从后门进的——当杨绪风注意到时,这人已跃出店外,闪到苏白二人中间。只一掌将那缠斗的二人分开,同时左右手分抓,将二人向两边一掷。苏棠后退了几步,但稳住了身形。白桥却未稳住,身子后倾,将落地时一个后翻,却也未跌。便在这一时刻,二人同时看清了那出手之人,俱是一颤。
白桥当即跪地行礼唤道:“师父!”
苏棠不知是因为恶斗乏力,还是因为情绪激动,身子晃了晃,将跌未跌,而后嘴里轻轻吐出一个字来:“爹!”
杨绪风于是明白过来,这个只一招便能将苏白两大高手逼退之人,竟是前衔月山庄庄主苏青洛。
这时有人冷不丁在杨绪风身后说话,也吓了他一跳。那人说道:“掌柜的,那是我们家老爷,烦情请多开一间房吧!”
这声音甚是耳熟,转头一看竟是厨子。此时那边,苏棠身子乏力,又欲跌倒。苏青洛一手揽住他,回头对白桥轻声道:“起来吧!阿桥。”
苏青洛握住苏棠的手,助他调理已然紊乱的气息,直待后者可以凭自己之力站起身来,于是父子俩面对面站着,相顾无言许久。
厨子轻声叹道:“不见面的时候想见面,一见面又不说话,真的是急煞人也!”
杨绪风便问他道:“你说他是你家老爷?那你是?”
厨子眨眨眼道:“我是老爷的书童,从他还是个小少爷时我便跟着他了。”他又望向那父子二人,“那年老爷下山后,我便一直跟着他。后来老爷把我打发回来,让我查视少爷的一举一动,我知道他口称监视,其实便是让我暗中照顾。毕竟少年爷那个人呐,除了武功外就什么也不会了,生活杂事一窃不通不说,还迷迷糊糊的。米缸里的米了,我要给他添上,这样他便以为那米是怎么也吃不了的了,没准还以为那米缸会自己米来呢!蔬菜烂了我也要给他换新的,衣服破了,我都会给他偷偷补上。还有苏家的地产账目了,少爷统统不管,若不是我看着,这些年都早被他败光了……”
他这些话与其是说给杨绪风的,莫若说是说给苏棠的——父子俩在门外听得一清二楚,苏棠的脸略有些微红。苏青洛扭头瞪了厨子一眼,厨子便不敢再言了,却是俯在苏杨绪风耳边低声道:“这些年我风餐露宿,可是遭了不少罪,好在有了你这个客栈,让我有了个落脚的地方……“
不同于以往的沉默寡言,厨子忽然变得极为饶舌,像是憋得久了,急欲一吐为快似的。杨绪风也轻声问道——虽然他觉得他们声音再小那两人也听得清楚:“你一直在这里,给你家老爷通风报信么?”
厨子道:“通风报信做不到。他这些年一直在哪里我也不知。但是他时不时便会回来看一眼少爷,只是少爷始终未发觉罢了!此番呢,少爷到客栈之前老爷便在这里了。结果你们谁都没有发觉到多了一个人……”
杨绪风仍有许多疑问待问,苏青洛却忽然开口了:“棠儿,你当真要去徐州赴约么?”
苏棠点了点头。苏青洛叹了口气道:“你打小便脾气犟,你决定的事情,谁也改变不了……也罢!那你便去吧!”
白桥急得上前两步:“师父,师兄他……”
苏青洛一挥手,制止了他,又言:“但是你今日元气已伤,还是休息一日,明日再出发。你骑我的马,到徐州不过半月。”
苏棠道:“好!”
苏青洛于是转头回客栈中,路过白桥身边时对白桥言道:“你与我来一下!”
白桥身子一抖,脸色煞白,但还是跟在苏青洛身后。
“等下!”苏棠忽而抢先两步,抄住了白桥的手腕,对父亲道:“我还有事要和阿桥交待!”
苏青洛看了他二人一眼,便道:“也罢,晚些时候,你二人来我房里一趟吧!”
那一边,厨子已与杨绪风交待好,苏青洛回到店里时,杨绪风便将他引到二楼空闲的房间,正要退下时,苏有洛忽然将他叫住:“掌柜的请留步!”
杨绪风脚步顿停:“苏……庄主有何吩呀?”
苏青洛道:“我听说棠儿请掌柜的做街月山庄管家?”
杨绪风心里一紧,不知他此问何意,便言:“是!”
苏青洛微微一笑道:“那衔月山庄,日后便有劳杨掌柜了!”
杨绪风于是告辞下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