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病重

白桥离开藏春阁后便躲了起来,像是羞于见人一般。但他时刻探听着外面的消息,使他吃惊的是,他约苏棠比武的消息,竟在江湖上传得沸沸洋洋。他从未对人讲过,难道是苏棠自己传出去的?白桥不禁忐忑起来。他又听说,整半年来,苏棠在衔月山庄闭门不出,所有访客一律不见,所有比武邀约一律拒绝,甚至有传言说他已经死了。

白桥心中更加不安,他等不到半年期到便去了衔月山庄。衔月山庄庄门紧锁,确实是不见客的模样,而那从前是不锁的。他从围墙跃进庄子里,眼见的一切和从前没有多大差别,仍旧不像有人生活的迹象。

他回想起自己曾经在此生活过的五年,感慨万千,那时纵然师兄弟与他善,纵然他生活的并不差,他总觉得似乎是少了一人。如今不但没了众人,那一人也不在此地,徒留一座座空空荡荡的房子。

他走进苏棠曾经住过的房间,这房间自苏棠离开后便被苏青洛锁住,不准任何人进出,只有白桥初来衔月山庄时进去过一次,他将那柄梅花剑挂在了墙上。前几年他来衔月山庄时这里也是锁着的,这次却没有锁,他轻轻一推便将门推开。桌子上有茶杯,杯里尚有残留的水渍。他又一摸床,床是温的。显然这里有人居住,且此人刚刚离去。

他在房间里等着,等到天黑也不见有人归来,于是明白过来苏棠是故意躲着他的。那时距离比武之期尚有半月余。白桥便一直候在街月山庄,但直到比武那天,他才再度见到苏棠。

便在他见到苏棠的那一刻,他所有隐约感觉到的,担忧害怕的事情都成真了。看见苏棠的那一瞬间,他便生到了悔意,甚至便想放弃比武了。而苏棠一反常态的,对他露出的敌意和嘲讽,又使他不禁产生了这样一种想法:莫非他早便知道那茶里有毒,但还是喝了下去?

他到约定地点的时候,苏棠正坐在树上等他。远远地已经聚了些上山来看热闹的人,苏棠对他们视而不见,他只是无限怜惜似地摸着那棵树。为什么呢?他似乎总是对树怀着特殊的感情。

白桥悄无声息地从看热闹的人身边路过,听到了他们口中的话论:“白桥想挑战他师兄,那不是自不量力么?”

“难说,你看他的状态不好!”

“确实,倒像是生病了, 难怪这半年来消声匿迹了……半年前不是还好好的,听说那天远堂都差一点都栽在他手里。”

“被报复了吧!天远堂又岂是那么好惹的?据称有一小拨人特别擅长用毒,他便是武功再高,也防不胜生防呀!”

“这一战谁胜谁负,看起来是难有定论了……”

白桥听到“中毒”这两个字后,便感觉脸颊发热,像被人戳了有梁骨似的,立时泄露了踪迹,那些人看见他便不出声了。白桥又觉得每个人看他的目光有异,似乎人人都知道他下毒了似的,若不是被人发现,他当真便想逃走了。

苏棠看见他走近,才从树上下来。他手里仍旧拿着那柄破剑——上次白桥看见它还是苏棠与人比武的时候。他持着那剑,脸上露出嘲弄的神色,开口道:“怎么?上次我让你随我回山,你不肯。如今倒是自顾自地跑到衔月山庄住下,连招呼都不打一声,未免太不把我这个庄主放在眼中了。”

白桥心想:“他何时这般与我说话过?”

他感到委屈,但是他什么也没有说出口。苏棠仰头望了一眼略微淡泊的日光,又道:“时侯不早了,我们开始吧!”

他言罢,便拔出剑来。白桥却未动,他盯着苏棠的脸道:“你看起来很不舒服,若不然,我们作罢吧!”

苏棠看了一眼周围看热闹的人群:“你想让这些人空而归么?再者……”他冷笑道,“你当真以为我这个状态你便可轻松胜我?”

白桥心想:“他这是在刻意激怒我。”

他确实有些被激怒了,但激怒他的却不是苏棠所说的话,而是苏棠想激怒他的这个意因,他感到生气,同时也有些害怕。以他对苏棠的了解,当他如这般嘲讽的时候,心里便是在盘算着什么。他究竟是在盘算什么,没有人能猜得到。

早在白桥往那壶茶里下毒的时候,他并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想做什么,他几乎是无意识地做出这样的动做来,脑子里却是有无数个想法在交织着。他也许更多想的是想打败萧韶,从而得到苏棠的承认。至于击败苏棠,他想都没有想过。能否骗萧韶将这茶喝下去,他并没有把握,他更不曾想到萧韶与苏棠说过话后当即便走。苏棠随即走进他的房间来,欲喝茶时,他大吃一惊,赶忙喝止。在那之后他才生出使苏棠喝下这茶的想法,他还深信着燕晚袂的话,觉得这毒并不会致命。直待见到苏棠,他才有所怀疑:那当真如此么?

他尚有些犹豫的时候,苏棠已出剑了。苏棠出剑的速度逼得白桥无暇再去思考那些,他几乎是节节败退,只可勉力支撑。但苏棠却似游刃有余,全然不像是患病的状态,他一招一式都都使得随意轻松,口中还一边冷笑道:“怎么了,阿桥?便只有这些能耐么?”

白桥只能暗暗叫苦,连还嘴的余地都没有。他心里清楚,苏棠将剑使得恰到好处,既使他应对拙力,又使他不至于落败。而不久之后他便感觉到手中的清灵剑竟已全然不受自己控制,却是随着对方的心意而动了。他想要收招也已不能,这使他更为惶恐,他回想起七年前苏棠与他父亲的那场此武,莫非他是想做同样的事情?

白桥拼命地想要撤剑,但他做不到。他脸上露出绝望的神情,那神情便和苏棠在梅山所望见的一模一样,不知他是否是因此而心软了,白桥感到控制他剑的那股力道变轻了。就在他打算弃剑认输之时,苏棠猛得吐了一大口血,跪倒在地,他一手用破剑撑着地面,一手捂着嘴咳不止。

白桥手持着剑僵在原地——他是被惊得呆住了,完全失了分寸,不知道该怎么办。

直待苏棠咳嗽稍止,白桥欲上前扶起他。但苏棠已然站起身来,对白桥说了一声:“你赢了。”而后便折身离去。

这样的结果似乎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没有人说话,大家都静悄悄地看着白桥。白桥视他们而不见,他在混乱中僵立了一会儿,然后反应过来,便去追赶苏棠。

哪知苏棠看似虚弱,身形却极快,白桥那略一迟疑便己然追撵不上。他无奈之下只得回了衔月山庄,呆呆地等了许久,突然明白苏棠知道他在这里是不会回来的。时天已黑了,他终究还是按捺不住,决定出乘夜去寻他。

衔月山庄幅地不广,但沟壑纵深。白桥自上山后鲜少走出庄子,苏棠则是打小便在山林里游荡,只要苏棠存心躲着他,他是不可能寻见的。白桥心知如此,却放弃不了,哪怕他的所作所为只是徒劳,但这样做却多少能减轻他心底的愧疚感。

他最终找到苏棠是在第二日凌晨,苏棠晕倒在一棵枯树下。白桥将他背回了衔月山庄。途中苏棠醒来,挣扎了两下,但虚弱无力。

白桥将他带回山庄,安置在自己的房间里。苏棠一言不发,不久便再度昏睡过去。白桥自去烧了水,用庄子里闲置的米煮了饭。途中苏棠时睡时醒,他醒来后便只是盯着白桥看着,什么话也不说,身体也不动,不久便又闭了眼。白桥有时怀疑他是否是真的睡了。他不知苏棠此着与他这短短一战已是筋疲力竭,元气大伤,连着数日都是无法动弹,只是任由白桥摆布。白桥喂他吃饭,喂他喝水,他都乖乖配合。

闲来无事时,白桥便静下来开始想接下来怎么办。他知道当务之急是找朗中来看,但白桥不敢离开,生怕这种状态下苏棠会有闪失。前一日那一战只怕己被人传出去,若说苏棠的仇家可是不计其数,定有人闻信后乘机会来寻仇。久之他又觉得衔月山庄也不安全,但他想不出来还能去哪里,他心里多久还相信着燕晚袂的话,觉得苏棠的状态只是暂时的,只要暂避些时日便可自愈。

他像是无意间的——但又是试探性地对苏棠道:“你知道衔月山哪里可以藏身么?”

他说话声音只是轻轻的,并没有期待回复——他甚至不知道苏棠是睡着还是醒着。

但苏棠却开口了:“后山,有个小木屋……我建的……”

他断断续续讲了这几个字,立刻便又侧身咳嗽起来。白桥忙给他倒了杯水。这是这几日他们第一次讲话,白桥心里多少有些欢喜。他稍作停歇,侍苏棠状态略微稳定后,便将他带去后山,又顺着他的指引,寻见了苏棠口中的木屋。

那木屋建造得狭小简陋,但极为坚固,可蔽风遮雨。屋里有一张木板床,没有被褥,白桥猜想前这些年苏棠大概都一个人住在这里,却把衔月山庄闲置着,直待身体出现不适。白桥从屋后拾了些烧火用的干草来,将床简单铺了铺。让苏棠躺下。桌子椅子却是一律没有。屋外有一滩熄灭的火堆和一个被烧得漆黑的铁锅。

他又在屋里子里外翻了翻,在木板床下翻出了小半缸米,却是都腐烂生酶了。白桥不禁皱眉道:“这究竟是多久的了?”

他本只是自言自语,不期苏棠接口道:“十五年了吧!”

白桥吓了一大跳,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又或是苏棠听错了。苏棠此刻正斜倚着墙坐着,本是一言不发地看着白桥前后忙碌,忽而便被打开话匣子来了。

白桥见苏棠仍欲开口,便听他继续说下去。

苏棠继续道:“那是师叔偷偷给我送来的。那几年我不愿待在家里,就自己在山上建了这个小木屋,我原以为没有人发现得了,但师叔还是发现了。我那时太过自信,他在后面跟着我竟一点都没发现。他还嘲笑我这房子造得太差,又帮我加固了一下……为什么我那时便觉得每个人都对我不好呢……阿桥!”

白桥正回味着苏棠的话,冷不丁被叫到名字,愣住了一下。苏棠道:“你当真不知我爹在哪儿么?”

白桥道:“我确是不知!”

苏棠似乎很失望,他叹了口气,便不再讲话,白桥思索了一会儿,开口道:“你很想见他?”

他原本想继续说:“那等你好了,我们一同去寻他。”

他没来得及把这句话说出口来,却见苏棠点头道:“临死前,我总是想见上他一面的……”

白桥闻言只感到脑中轰然一响,身子晃了晃,似乎站不稳似的,颤声道:“你说什么?”

苏棠抬起头来,似是奇怪地看着他:“怎么,这不是你所期望的么?”

白桥呐呐地说不出话来,口边又听得苏棠道:“那是我给她的毒药,我对她讲,若她恨我,想杀我,托人将这毒药带给我即可……当然,我也不曾想到,她会把它给了你。”

白桥用手撑着墙,强稳住身体:“没有解药么?”

苏棠摇了摇头。

白桥再也忍耐不住,推门而出。他脑子里一片茫然,魂不守舍地在山里,也不知自己究竟走到了哪里,又走了多久。他感到胃中难受,想要呕吐似的,却又什么也吐不出来。直到他遇见一片山涧,半蹲下身体,喝了两口水,又用水洗了洗脸,才感到清醒些。

他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便是:“她果真是骗了我。”紧接着他又想到:“她又怎样想得到,我会将这毒下给苏棠呢?”他自己都只是一念之差,在那之后一段时间,他都未能想明白自己究意做了些什么。他现在也未曾明白,如果苏棠是注定要死的,那么他们躲在这里,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几乎又是凭着本能的趋驱动回到了木屋,在他推门的那一瞬间,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若是他不在了该有多好!”

但是他推开门,看见苏棠好端端地躺在床上,又多少安下心来。

他们在木屋中住了有半月余,苏棠的身体恢复了一些,己可下地行走,白桥心里多少腾起一丝希望。兼之苏棠打那月之后也不再提及下毒之事,言及自己只称病,白桥渐渐也使自己相信苏棠只是患病了。只是有偶尔那么一时,他猛然想起使苏棠变成这样的罪魁祸首正是自己,不觉得又惊出一身冷汗来。

苏棠可下床后,白桥想将他带去藏春阁,苏棠不肯,他还笑称自己死也不会再踏入徐州半步。白桥瞪着他道:“你不是去年刚刚到过藏春阁?”

苏棠道:“那还不是为了救你?”

白桥冷冷地道:“谁要你救?”

他心里全然不是这样想的,脱口而出却总是这样的话。白桥自己也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苏棠也不以为意,多半时候,他心情极佳,对自己己当下的状态全然不在意似的。有时又在瞬间翻脸,白桥喂他吃药时,他会冷不丁一甩手便将药碗摔掉。

白桥心想:“他这是在报复我。”

但他什么都不说,只默默地将残渍收拾掉。他什么也不敢说,这种时候他无论说什么,苏棠或是不理,或是反唇相讥,随口便能戳到白桥的痛处上来。直待苏棠心情转好,才会主动来找他说话。

半个月后,他们还是离开了街月山,因为苏棠坚持要去找他父亲,白桥暗想:“天下之大,能到哪里去寻?他这不过是在难为我罢!再者,便是当真找到了师父,他若知道是我将他儿子害成这幅模样,会把我怎样?”

虽然多有不愿,但他还是听苏棠的话,做了出行的准备,但他心里也暗生了打算,想到得中原时再想办法将苏棠带到徐州去。

开始时他们还是骑马走的,苏棠那时恢复得似与正常人无异,只是略有虚弱。但是中途开始,病情加重,白桥只得换了一辆马车。那时苏棠整夜咳血,白桥一夜下来难得有睡得了觉的时候。他们一路向东去,路上也寻了不少名医来看,都以为是痨病,都觉得无望。白桥逐渐也绝望起来。

他们在一个小城镇里逗留了有一个月左右,白桥一度以为他们走不出这里了——苏棠根本就下不了床。白桥也被他折腾得筋疲力竭,他心底甚至隐约期望着这个人早点死掉才好,这种隐约的期盼在某一天也成了他切实的想法。

那天苏棠咳嗽得极烈,恳求白桥给他水喝,白桥狠下心,偏就是不理。他看着苏棠痛苦地在床上打滚,竟隐约地生出一丝快感来:曾经这个人是何等的自负狂妄?如今却落得这般的可怜模样!

但那瞬间又被巨大的痛苦和悔意所压倒了。他怕自己的不忍心,于是离开了房间。那时已是深夜,他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一边走一边自嘲道:“我这究竟是在折磨他,还是在折磨我自己呢?”

他手中握着剑,他直到出城后才停了下来。他仍在犹豫。这一个月来他曾有两度欲自尽,但都被苏棠所阻。有一次他将剑抵在了苏棠颈下,苏棠笑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白桥道:“你这般活着,还不如早些死了,少些痛苦。”

苏棠轻轻地道:“你说得有理,但我只怕你下不去手。”

白桥将剑向前微微递了递,那清灵短剑锋利至极,苏棠颈下立刻现出一条血痕来。白桥忽然收剑,剑锋倒转,向自己颈间抹去,却冷不丁感到手腕一麻,剑已脱手。白桥感到绝望,他没料到苏棠这样状态下,出手仍是这般快。却不知道苏棠早便在防着他这一招,白桥自己兼之疲劳和情绪波动也很虚弱。他在被苏棠夺了剑后,便觉脱力,跌坐在地。

苏棠出手后,猛咳嗽了几声,稍稍平稳后下地将白桥扶起,对他道:“只要我活在世上一日,便不会由任何人伤你。便是你自己也不行。”

白桥凄然道:“为什么……我不明白……”

但苏棠仍旧没有给他答案。

他孤独而凄凉地在月下站了许久,吹着冷风。回忆起往事来,他感到痛苦中似乎又带来着些许甜蜜。这样好么?他每每这样怀疑的同时总是要再问一遍:这样真的不好么?若非如此,对苏棠,他是否永远只能望着他的背影,只徒劳地追寻着,却永远追不上。

他忘不了那年在衔月山庄,苏棠对他一瞥而过的目光,那目光中不单单是轻视,还有怜惜。每每回味起,他都陡生出一股恨意来。便是在此时此地,在苏棠他自己卧床不能动弹时,且他明知如此的原因便是他眼前的这个人时。白桥也鲜少从他眼中望出憎恨来,取而代之的则是怜悯,那使白桥痛恨无比的怜悯。它使白桥明明白白地觉察到,在苏棠眼中,他只是弱者。苏棠对弱者是毫无兴趣的。

他手中紧持着剑,方才的那股冲动再度冷却下来。

于是他回到了客栈。他站在房门外,听见房间中静悄悄的,在一股不祥的预感的驱使下猛推开房门,见苏棠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他快步上前去探他鼻息,感觉到尚有呼吸在——他只是睡着了。

白桥这才安下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