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校服,马尾,租房

九月初的一个星期日上午,乘坐公交车路过母校的大门,新一批的学子入学了。这批刚刚从高中毕业迈入大学校门的学生,比起四年前我们那批人老成了许多,一代比一代看下来,粗犷青涩的气息渐没,不再是一张张稚气蓬勃的脸,甚至已分辨不清老生与新生。

我不太记得高中自己的模样,却是对韩复的印象更为深刻。那时候的学生中很难存在所谓的“个性”,宽松肥大的运动校服,长长的马尾或是短发,未着胭脂的面容,通常倦惫却又偶尔振奋的脸。

高中就是一个工厂,致力于生产整齐划一的学生“商品”。从外观,到思想规划,甚至性格特征。这所学校试图消灭一切可以激发彰显“个性”的因素。学校便是军队的一个缩影。

校服,校服,短发,马尾,脸庞,脸庞。

身边的人,包括我自己几乎都是这样子的,分不清谁是谁。只知道,这个是短发,那个是马尾,那个好像是中分……总之都是一样的衣服,一样的脸,一样的表情。

唯一让我察觉到不属于“学生”这个群体,而当做“个体”看待的,便是韩复了吧!

那是即便迷晕在“学生”的群体之海中,仍旧能一眼辨认出的个体。

韩复,如今怎么样了呢?

毕业两个月,我还没有同他联系过。那次教学楼前草坪林荫下的相聚,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随后我从宿舍楼里搬走,离开了学校。我只知道他仍旧在这座城市里,同我一般,都是这座辽阔城市海洋中的一枚微不足道的水草,漂浮着,漂浮着,没有根,没有归属感。如同整日坐在脚下的这辆公交车上,摇摆颠簸着,掌握不住平衡,若无座位,只能用力攥紧把手。若连把手也被人抢走了,便只能任凭自己摔倒在他人身上。

这城市便是在麻痹中,让人一点一点丧失了安全感,变得无力。

晚间,如平日一般,踏过那尘土盘旋着的灰邬邬的走廊;如往常一般,用钥匙用力地撬开门;唯一与往常不同的是,没了那尖锐的高声八卦,取而代之的是叮叮当当捣腾桌柜的声音。

“你们在干什么?”我站在门口,望着他们忙乱的身影问道。

“哦,朱蕊,你没有看到我发你的信息吗?”和我同住一屋的女孩子瞥了我一眼说道,手中的动作不停,在房间里来来回回地走。

“信息?没有……”平日里工作很忙,我基本上没有翻看手机的习惯,下班之后或摊在公交车上,或直接倒在床上睡觉,也很少掏出手机。所以无论电话还是短信都很难及时收到——手机于我而言,似乎就是个摆设——连摆设都算不上,它几乎整日沉睡在我的手提包中。

我掏出手机来看,确实有一条未读信息。

“房东说房子租不了了,让我们快点搬出去。”

“租不了了是怎么回事,合同不是签订了一年的吗?他敢违约吗?”我趁着那个女孩子起身去洗手间的空档,抓住了她,问道。

女孩子摊了摊手道:“老实说,那种租约究竟有多大的约束力我也不知道。不过这不全是房东的问题!而是不知道哪个闲得无聊的政府机关要取缔群租,我们这里恰好被举报了,房东被责令收回房子,我们也只能搬走了!”

“但是……”我脑子里还尚不清醒,仍处于疲乏的昏昏欲睡状态,闭上眼,拍了拍头道,“就算是不能再租了,也不用这么急吧!好歹等我们照完房子吧!”

“房东说等不及了。恰好房租交到这个周末,让最迟周日就搬出去。”

“这个周日?今天已经周五了?!”

“所以赶快收拾吧!”她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便冲进洗手间了。

我看着她们忙乱的身影,仍旧没有从这个混乱的状态中清醒过来,一屁股坐在了床上。

说要收拾搬家,可我也着实没什么东西。衣服都在下面的行李箱里,其他乱七八糟的小物塞到一个双肩包里,洗发水一类的廉价消耗品丢掉就可以了。

可是,从这里搬走,我要搬到哪里去?我怎么可能在两天的时间里找到住的地方然后把东西搬过去呢?那股深深的无力感再次席卷而来,蔓延至全身,身体的每一处关节再次丧失了全部的力量,衣服都没脱,倒在床上,用手臂遮住眼睛,就那样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是凌晨四点,我给姚木发去一条短信:“我没有地方住了,可以在公司打地铺吗?”

然后我把鞋子脱掉,外套脱掉,拉过被子,重寻梦乡之时,手机震了两下。

姚木回了我的短信:“可以,但你要自己找地方洗澡,公司可没有浴室。”

我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毕业之后,第一次一觉睡到午时。四点之后又醒过两次,每次都是真真切切地醒了,又强迫自己睡去了。不愿面对现实般地,赖在床上。室友中,除了一个还在收拾行李的,其他都出门了,不知道是不是有人已经搬走了。房间里,玄关,厨房,过道,堆积的都是满满的行李。斜眼望过去,这个房子就是巨大的仓库。

耐不住叫个不停的肚子,我最终爬了起来,从手提包里掏出两块小饼干吃掉了,然后掏出手机看一眼时间,却看到了两个未接电话,是姚木的。

我懒得回他电话,只发了个短信,告诉他我这两天要搬家,不去公司了。

简单洗了把脸,冲到楼下,吃了碗牛肉面。肚子填饱之后,脑子也顺带清醒了。现在当务之急是要找到住的地方,不能再去想那些有的没的了。在两天之内找到房子似乎有些为难,问了几个关系较好的同事的住址,不是在外地,就是离公司太远,我也是打从心底不远去干扰他们。最终我摸着自己的钱包 ,一狠心,在公司附近找了家便宜的旅店住下了。住的是没有窗的单人间,不足十平米的房间,每天90块钱。这家旅店规模不大,但还算干净,距离公司只有步行十分钟的路程。

星期一回去上班的时候,姚木见我第一面便问:“房子找到了吗?”

我摇摇头:“时间来不及,昨天看了一整天,没有找到合适的。”

“那你现在住在哪儿?”

“这附近的旅馆。”

“哦,其实你来公司打地铺也不错,可以向楼下的保安大叔借浴室……开玩笑的!”姚木捧了个笔记本电脑,拉个椅子坐在了我旁边。

“上周的product我发现了点小问题,你来看一下。”

我刚刚把笔记本电脑摊开在桌子上,扭过头望向他的笔记本屏幕。

“这两个元素,”姚木的手指在屏幕上滑动着,“视觉差不够大,有些分不清主次。还有,就算是交互设计是用户体验至上,但也不要忘记我们的初衷是给用户展现信息,在迎合用户习惯和惰性的时候,也要尝试着引导用户……”

我抿着嘴边听边点着头,不时用余光撇一撇他长长的眼睫毛,随着他眸子一睁一闭,颤颤地抖动着。

“好了,就这些。找时间改一下!”

虽然他说是“一点小”问题,却列出来足有七八条。我不禁习惯性地一手挠挠头,一手打开笔记本。姚木依旧坐在我身边,看样子他今天是不准备挪地方了。

“抱歉,这周的事情有点突然。你周六给我打电话就是这件事吧?”

“不是!”姚木摇了摇微微低垂着的头,手指已在键盘上飞快地运作起来了。

“正常人不会在凌晨四点给别人发短信吧,我还以为你真的出了什么事情。我也是恰巧醒了,但脑袋还晕着,没觉得什么。早上起来后有点担心,你又没来公司,就给你打电话了……”

感觉到他话中对我的担心,不禁暗自窃喜着。又怕被他察觉到,立刻开始工作。

晚间,我把改过的成品交给他看的时候,他皱着眉头问道:“你还在加班,不去找房子吗?”

“周末再说,下班后也没法找。黑漆漆的,我可不敢一个人去看房子。”

“你没有男朋友吗?”

“没有。”

“那我陪你去吧!反正这周也没什么要给你做的。”

姚木也没说我改过的东西合没合格,直接帮我在网上看起租房信息来了,然而一直到下班走人也没有找到合适的。于是我们又成了最后走出这栋大楼的两个人,姚木询问我住的方位,我指给他,结果他硬是把我送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