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幻想与夜

地狱般的两个星期开始了——也许早就已经开始了,只是我没有察觉到,就好像被温水持续烹煮的青蛙一般。不过我把产品初版原型交付出去后,相对便轻松了许多,忙碌的则是秦扬他们团队了。不过我并不确定我的“清闲”究竟是工作内容的缘故呢,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总觉得自那日和秦扬谈过话之后,我的心态变发生了某种转变。具体说不上是哪里。也许是我停下来啃了看周围人的工作状态,发现大家并不如我想象中的那般全神贯注工作,又或者是我深信了秦扬的说辞,这个项目不会成功,那么我所做的一切努力便也毫无意义。

我的原型比从前出具的草率很多,但无人指出问题。总监审阅后似乎比从前还要满意。由此我断定,从前我多付出的精力和努力都是白费力气。我人为地给自己节省许多工作量也没有影响。只是即便如此,我的工作时长仍旧不能减少,我仍旧要保证每天下班打卡的时间,然后截图发给安琳。我花更多的时间发呆,有时盯着屏幕手指在键盘上胡乱打字,脑子里却又陷入了熟悉的神游模式。

从小学不知几年级开始,我便为自己创造了一个幻想世界。这个幻想世界是我大多数时间的乐趣来源。从游戏和娱乐被剥夺之后,无论是听不感兴趣的课,被迫安安静静地坐在丝毫看不下去的书本前,还是和父母走在无而又喧闹的商场中,我都只能在为自己编纂精致的幻想世界中自然其乐。我把自己当作主角,不断编纂情节。随着年纪的增大,故事的风格不断变更,但从未结束。有时我会为自己编撰的世界投入很深,甚至会痛哭流涕。

初中开始,我试图将幻想中的世界付诸纸笔,但这太难,难点首先不在于写得怎么样,而在于把它写下去。我的想法跳跃性太强,很不连贯,形成不了完善的故事情节,因而我能写出的,只有一些零散的片段。

上了大学后,我有了笔记本电脑,有了更方便删改的写作手段,但我仍旧没有写出一本完整的作品来。曾经我把一部小说的开头三万字反复写了十遍,我的硬盘里至今仍保留着最后的版本,仍旧停留在十万字的阶段,却再也无法前进半步了。

大学实习期间以及刚毕业的两年,我的工作不太忙碌,仍旧以幻想度日充饥。我的幻想日益贴近现实。幻想给我带来的充实感于沉浸感也越来越弱。有一天,我在地铁上看到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儿,在空旷的过道里,弓开马步,挥舞双拳,口中念念有词,像是在数着什么武功招式。我观察他有一会儿,看他在自己编撰的武侠世界里玩儿得不亦乐乎。也许每一个人都有一个属于他的幻想世界,只是能维持多久不同罢了。

不过此番的幻想与以往也有所不同,幻想以外,我还要为我未完成的小说编撰情节。烦恼的是,我的思维仍旧跳跃很快,情节和设定总是在变,我写作的速度完全赶不上思维变化的速度,小说情节走向经常完全脱离最初的设定。如果让三年前的自己看到最近写下的内容,她一定会诧异:“她究竟在写些什么?”

“不过无妨,”她也会这般安慰自己,“重要的是过程。”

幻想也好,构思也好,我现在都很难像小时候那样集中精力了。以前在幻想的时候总觉得时间过的很快,现在却觉得时间很难熬,我甚至想不清楚从前我是如何凭着幻想自娱自乐一整天的呢?

或许,我已经老了吧!

因为无法投入更多精力在我的幻想中,我便抽出更多时间和精力来观察其他人的工作状态。这确实是一件有趣的事情,我竟从未发觉到,在这个百余平米的办公区,一派繁忙的表象后究竟隐藏着什么。

坐在我斜对面的另外一个项目的项目经理,他的电脑屏幕上每天有三分之一的时间都被微信的聊天窗口所占据。坐在他隔壁的人每天会在固定的时间消失三次,上午一次,下午两次,每次半个小时到一个小时不等。再往右是个新来的产品助理,似乎无明确事情可做,每天都在看知乎及各种资讯论坛,不过看上去倒都是工作相关的内容,毕竟领导就坐在她身旁,想必也不干明目张胆地开小差。不过我看她领导也不怎么忙碌的样子,为什么偏要找个助理进来呢?

再往前的研发部门看起来确实是要更忙碌一些——看起来而已。从我的位置看得最清楚的依旧是秦扬的位置,他的电脑屏幕上显示的始终是代码编辑器,从不见他开小差。但有时会看见他一动不动,手放在键盘上,屏幕上半点变化都没有。有次我起身去卫生间,故意从他身旁的过道走,见到他眼睛都是半睁半闭的,也许是听倒我走过的声音,抬睛看了看我,还笑了笑。

那几日我们差不多总是项目组中最后下班的。当办公室已不剩几个人时,他总是走到我身边,简单说几句话,然后一同走出公司大门。

我问他:“白天我经过你旁边的时候,你是在睡觉,还是在闭目养神?”

他眨眨眼:“哪有!我分明在认真写代码!”

“闭着眼睛写代码?”

“当然!我做梦时候还能写代码呢!这可是编程的最高境界,你不懂!”

我从前怎么没有发觉到这个人这么能胡编滥造呢……

他紧接着又说:“想学么?我可以教你!”

我说:“我又不是程序员,干嘛要学这个?”

“那可惜了!不过我觉得比起产品经理,你更适合做一个程序员。怎么样?要不要考虑转行?”

“才不要!我产品经理做得好好的,为什么要转行?再说,这是想转便能转的么?”

“半路出身的程序员有的是,虽然能做好的不多,但以你的聪明才智绝对没有问题。就看你有没有这个兴趣了。”

……这个人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么健谈的?

“没有!”说罢,我一头钻进出租车里,留他一个人在那里兀自可惜着。

我原以为这样的生活继续下去也没什么问题,对我而言,即便那仅有的娱乐时间被消磨掉也没什么不可。我的生活原本就没什么娱乐可言。更何况这又是暂时的。

直到有一天,秦扬照例来喊我下班。我关掉电脑,试图站起身,却没有站得起来。

当我后背用力,试图起身时,却感到一双大手狠狠地揪住我的后颈,将我向下坠。紧接着由右肩到右手手臂,再向下到腰间都是一阵麻痹疼痛。

秦扬似乎看出了我的不适,忙问:“怎么了?”

我没说话,也不敢动,头微微一动,便觉得有半个身子都是撕裂般的疼痛。

“要不要叫救护车?”

我忙摇了摇头,救护车来就未免太夸张了吧!但我仍旧没能说出话来。我静坐了几分钟,直到疼痛感有所减轻。这期间秦扬安静地站在我身旁,并不言语,只盯着我看着。直到我得以起身,在昏暗的灯光下,依稀可以望见他平静的面庞下严眼中的关怀。他辅助我的胳膊助我起身。

“确定可以走动了么?要不要再休息一会儿?”

我说:“刚刚肩膀忽然疼了一下,现在已经没事了!我们回去吧!”

我们如往常一般关灯,走出大楼。秦扬没再多说话,一只手始终放在我的胳膊左右,生怕我走不稳再摔倒一般。

我上车的时候,秦扬说:“到家给我发条信息。”

我心不在焉地回了一句:“好!”却并未放在心上。坐在车上的时间,我一直在回想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感觉到身体不舒服的。之前也曾有过,膝颈,肩膀,手臂,甚至右手食指中指的缝隙间感到不适的情况,只是从未在意。也许恰是我的心不在焉使得他们早已心有不满,便寻了这样一个机会,一起表达抗议罢!

从车上下来,不适感再次加重,只觉得浑身酸软无力。勉强支撑着上了楼,开门走回房间,换上拖鞋,不妨拖鞋下有水,一个打滑重重地摔在了瓷砖上。这下后背和肩膀倒是不疼了,只是屁股疼。摔了一觉到是把脊椎病治好了,这算不算是因祸得福呢?

我苦笑着爬起身,却觉得周身的无力感又加重了,勉强把睡衣换上,想洗个澡又懒得动弹。便只把妆卸了,洗了把脸,肚子有点饿了,又爬起身去翻翻有没有零食吃。

便在这时,忽然响起了敲门声,冷不丁真的是吓出我一声冷汗。冷汗过后仍旧心有余悸,已经十二点多,接近一点了,大半夜的会是谁呢?我本拟不予理会,但那敲门声尤自不停,到是越来越急了。

我定了定心神,走到门前顺着门镜向外望了一眼,见是个老人,这才稍稍放了心,想着不会是谁家出了急事,便开了门。

“已经十二点多了!”开门便听见那老太太说道。我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她在说些什么,却听见她紧接着又说道:“已经十二点多了,年轻人还是早点休息了。楼下有个老头子身体不便,心脏也不好。你白天还好,晚上弄出那么大动静,把老人惊到了,你也是要有责任的。”

我又惊又气:我弄出什么动静了想?不过是摔了一觉,还能怨到我了?我感到胸中气血一冲,便想和她大吵一架。但转念一想:何必呢?何必呢?和老人吵架,吃亏的还不是自己?

我淡淡地道了歉,口气很僵硬,倒不是感到气愤,只是觉得疲惫。疲惫至极,多一句话都不想说。

那老人显然是有所不满,张张口还想说些什么。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叹了口气,走开了。我用力把防盗门关上,也不管会不会再有老人被惊到。把自己扔到床上,一头扎进被子里。

刚才摔的那一跤,被撞到的脊骨还在疼着,在气愤、疲惫与委屈中,眼泪流个不止。

我用被子蒙住头,狠狠地啜泣。铁床在我身体剧烈抖动下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我感到胸腔疼痛,好像身体里堆积已久的不适、愤怒、难过、委屈、疲惫都凝聚成一团,欲从我的胸口处破蛹而出。就在此时,我听见手机在耳边震动。我掀开被子,看见手机屏幕上打出了秦扬的名字。我这才想起,秦扬曾叮嘱我到家后给他发一条信息,但是我完全忘记了。

我任由电话铃声响了几分钟,努力让自己的情绪稳定下来。我不能不接电话,那样反而会让对方过于担心,但我又不想让他听到我在哭。

我接起电话,尽力使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您好?”

“你到家了?”平日里听着冷漠的声音在电话里竟有些温柔。

“嗯,到家了。”我努力控制住的语调仍在发抖。

电话那边停顿了两秒钟,又问道:“没发生什么意外吧?”

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再说一个字,势必便要大哭出来。我一手拿着手机,一手捂着嘴,想把眼泪憋回去,却止不住胸口和身体的剧烈抖动。

也许是许久未听到我的声音,对方又问道:“诗绘?”

“……没有。”这两个字一出口,那横亘在我哭声与听筒之间的闸门也轰然倒塌。我再不能自已,任由自己放声哭泣。

电话那边一声也不吭,安静地听着我哭。

直到我哭声减缓,情绪逐渐稳定下来。

“好些了?”电话那边重又传来声音。

“嗯!”大哭一场后,心情反而畅快了许多。

“明天要不要请一天假?”

“算了吧!工期这么紧,哪容我请假?”

“那又怎样?你便说你身体不舒服,这边本就没有你多少事情。再说,明天周日,原本便是休息日。”

哦,明天是周日,这我倒忘记了。

“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怪麻烦的,我还有事情要做。”

“那好吧!那要不要一起吃个饭?”

“吃饭?明天么?”

“当然!你不是还欠我一顿饭呢?”

“明天哪有时间?”

“大周日的,还要加班,早点下班总可以了吧!放心,我会把安琳也叫来的。”

“好吧!”

“时间不早了,早点休息。”

“好!”

秦扬挂掉了电话。通话时间:20分05秒。挂掉电话后,我却半点困意也没有了。刚刚已被忘记了的饥饿感又重新涌现。我于是从厨房取了点椒盐饼干来吃,外加一瓶低度数的果酒——其实也不是想喝酒,只是口渴而已。但两口下肚后多少产生了点醉意,竟倒头便睡了。